这一句话,从许云看过那一眼之后,就一直在他心中不住地翻倒,甚至比那句“可当即罢免许云掌门之位”还要挥之不去。
半晌后,许云才道,“这像是师父的笔迹。”
“这就是你师父亲手交给我的。”沈知秋冷哼着道,“他的署名不是就在下面吗,你没看到?”
许云自然看到了……他只是不可置信。
“上面所写的这些话。”许云道,“和师父当年与我说的完全不同。”
沈知秋白眼一翻,“不然你还指望他能亲自和你说这些吗?”
许云又沉默了许久,然后叹道,“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沈知秋皱着眉,对许云的态度表示出的一点不解,“你明白吗?我只要当着别人的面拿出这卷东西,你的掌门之位就不保了!这才是你应该担心的东西吧?”
许云没有说话。
沈知秋仔细盯着他的脸瞅了半晌,才发现自己这个向来擅长喜怒不形于色的师侄,此时好像显得有几分……哀伤?
“原来师父他也觉得……”许云问,“我是个怪物吗?”
沈知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突然察觉到,自己这个想要将是否擅自摧毁上代掌门遗物的抉择交给当事人自己的打算,好像十分愚蠢。
或许眼前这个师侄,才是最不该看到这卷帛书的内容的人。
“父亲当年就一直说我是个怪物。”许云低声道,“但师父说我不是。师父告诉我,就算我那么多年来都因为魔功而一直生活得像个怪物,那也只能代表我的过去。没有人是不可以被改变的,没有人是不可以被拯救的,就算是我也一样。一直以来,我都相信我的师父。因为他那样说过,所以就算我完全不知该如何改变,就算我努力了许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改变了多少,我也依旧在努力着,拼命地努力,只希望我能最终成为他所期望我成为的那种人。但是实际上……那并非他的真心话吗?”
沈知秋有点慌了,“云儿,你别这样。”
许云摇了摇头,“师叔,我没事。”
现在,只不过是他的世界被摧毁了一个角而已,由对自家师父的依赖所一直支撑着的那个角。
虽然这个角的范围很大,甚至曾一度是他的全部,但终究已经不再是全部。
沈知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慌里慌张地将那帛书重新卷好,就想要扑上去安慰。
但他刚刚卷好,手腕突然就一个哆嗦,那帛书便从他手中滑了下去。
一丝鲜血突兀地从沈知秋嘴角溢出。
“师叔!”许云见势不妙,连忙扑了过去。
那帛书刚好从他的脚边滚过,他却没空拾起。
许云扶住沈知秋,情急之下一只手抵在他的后心,渡入自己的内力,卖力梳理起了对方的经脉。
幸好,这招是有效的,片刻后沈知秋的神色已经缓和了起来。
许云松了一口气,却见沈知秋正努力向前伸着手。
许云沿着他的手指看着那落到地上的帛书,也意识到了如果这玩意被别人看到会怎样。但他刚才没空去捡,现在显然也不可能强行中断运功而去拾起,只得道,“先等我运完一个周天,稳住你的情况,再谈其他。”
沈知秋紧盯着那帛书,闻言叹了口气,干脆闭上双眼,眼不见为净。
好在那帛书就落在不远处,只要运完这个周天,两步就能捡起。在此之前是千万不能乱的,这种时候如果乱了,不禁沈知秋性命不保,许云也会因反噬而重伤。
片刻间许云已经运完了五成。
许云边运功边盯着那帛书。
快了,就快了……已经七成了。
突然从旁边窜出了一只兔子!
那兔子噗地从两人眼前溜了过去,顺便撞了那帛书一下!
许云眼睁睁看着那帛书咕噜噜地就这样滚下山峰去,险些就岔了气,还好他控制能力够强,最终还是稳住了,避免了让师叔命丧手下的惨祸。
为什么这个季节会有兔子!
☆、43·质问
仅仅几个刹那间,那帛书已经跌下山崖,不见影了。
许云凭着过硬的心理素质,硬是稳住了那口气,片刻后,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运完了一个周天,顺利将沈知秋的经络整个通畅了一遭。
这样还没完,他可不能就这样将刚刚病发的师叔丢那儿不管,还得喊来最近的巡逻弟子,将沈知秋交由对方带回去,才能放心。
等到他做完这些,立马就扭头冲下了山崖。
他还怀着一点侥幸:盛云峰山下那篇树林平常罕有人迹,就算偶尔有人想寻个清净的地方练武,也大多只在外围。而那卷帛书,依照滚落时的轨迹,应该是落在了林子深处。
就这么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许云祈祷着:千万不要有人突发奇想跑到林子深处去遛弯啊。
然而他的祈祷并未实现。
许云将那帛书可能的掉落地点寻了个遍,只寻到了一串脚印。
那脚印的前面一段看上去像是普通地遛弯,中间顿了一顿,然后突然撒丫子跑了起来。
许云叹了口气:看来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从对方奔跑后的脚印,许云推断,这人用的八成还不是玄剑宗轻功。
某块被百米外的某节树枝所挂住的布,证实了他的推断。
这是块红布,看剪裁像是衣袖。虽然玄剑宗内弟子也可以按自己喜好选择所穿衣物,但爱穿红衣的,实在不多。
对于这个捡走帛书的人的身份,许云已然知道了八成——红衣盟!
是的,虽然已经过了一个月,连谢晓安都告辞了,但红衣盟那群人还依旧赖在玄剑宗。
许云曾经一度想着,莫非他们其实是打着要吃穷玄剑宗来为大师兄报仇的算盘吗?
但反正玄剑宗家大业大,再吃也穷不了,许云先前也就没管他们。
谁能想到现在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许云沿着脚印追寻着,但在发现对方已经有意识地隐藏了脚印之后,他已然有了一点绝望。
虽然许云还没有彻底放弃,想尽快找回帛书以免身份暴漏的欲望却已经不复最初那么强烈了。
仔细想想,就算那卷东西被公之于众了,又会如何呢?
他的掌门之位会不保。
但那又如何?这个所谓的掌门之位原本就是师父传给他的,他一直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这个许大掌门也只是因为他以为这是他师父的期望……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他的师父从来没有放心将这个宗门交给他过。
既然师父认为他没有这个资格,他又何必非得这个掌门之位攥在手里?
已经十四年了,许云已经用这个虚假的身份生活了十四年。他之所以一直努力扮演好这个身份,无非是因为他以为这是他师父的期望。
然而实际上,就连这份期望本身,也是虚假的。
如果在这个时候他的真正身份被捅出去……仔细想想,究竟哪里可怕?
或许他会失去现有的一切,但反正全是虚假的,失去了也就失去了。
这个被他一直以来所努力扮演着的虚假的“许云”所拥有的一切,归根结底,并没有什么是值得在乎的。
……等等,不对。
许云在冥冥之中意识到,有那么一点什么,是他哪怕明知道是虚假的,也依旧害怕失去的。
突然间,他听到树林某处传来一阵打斗声。
许云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已经是接近外围的地方了,就算是普通弟子们之间的比斗也很正常。
但在这种时候,他不得不冲去看一看。
还不等他冲到半途,那个方向又传来了一声惨叫。然后打斗声止住。
许云皱眉:那是临死前的惨叫。
他脚步未停地继续冲去,终于在数息之后到达了那处打斗之地。
然后,他所唯一害怕失去的那样东西,就那样意外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阿灵?”
许云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一个站着。
另一个躺着,并且死了。
还好,肖灵是站着的那一个。
他手握着那把还在滴血的剑垂在身侧,目光看着脚下。
另一人胸口被洞穿,倒在肖灵左边,淌了一地的血,是一名穿着红衣的少年。
肖灵又杀人了?他怎么能又杀人呢?
等等,虽然这确实也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但现在的重点好像并不是这个。
许云试图找出真正的重点,以便说出第一句话,却没有办到。
他发现自己乱的很。
那卷帛书已经再度被人解开了,现在就那样摊在地上,正是肖灵的视线所落之处。
肖灵看了许云一眼,那目光中难以抑制地出现了一抹……陌生。
他俯身拾起了那卷帛书,递给许云。
许云看着,没有接。
肖灵就那样看似随意地举着那卷帛书,但有一句话刚好正对着许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