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披上外褂,穿好鞋子,又重新束了头发才出门。
一个人呆的时候,狗剩向来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是以出门前必定要整理一次衣冠。
“阿大哥哥,怎么了?”
一进前厅,狗剩就注意到满满的一碟子点心根本没动,农人家里极少有吃到点心的机会,每次端出来的点心都没有剩的。
“婆婆、婆婆没了!”阿大哽咽着说道,“爹往大姑姑那里报信去了,叫我过来叫你……”
狗剩怔了一下,很快就接受了事实,李老太太年纪大了,又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能活到六十多岁已经是喜丧了。
“我们这就过去!”
狗剩叮嘱了花伢几句,李伯已经帮忙架上了驴车,柱头等一人收了一个小包就往上清屯去了。
家里已经添置了一辆正经的马车,只在屯子里赶着马车上亲戚家就有些招摇了,还是小板车改的驴车方便。
黑斑似乎也觉察到了主人急切的心情,一路快跑着。
到了大舅舅家,临近的亲朋好友已经帮忙在前院搭了两个简易的棚子,正对大门处停着一具薄棺,几个小些的表兄弟们已经披麻戴孝,跪在边上烧起了纸钱,半空中漂浮着一阵阵青眼和余烬。
李大花一下驴车就扑到棺材上一阵大哭。
“娘啊,您过了这些苦日子把我们拉扯大,还没享半天福,怎么就走了……”
有相熟的邻人并几个舅妈就都出来劝,又有专门负责的把灰白色的麻布拿过来,来的一大车人一人发了一根……
如此,忙乱了好一通,才把老太太的葬礼拿到了桌面上说。
92第九十二章
李老太太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小女儿嫁的远,现在还没赶回来,就是这些年,狗剩也只小时候见过一次这个小姨。
“……你姥姥最疼你这个大外孙,现在我们狗剩有了出息,老人家却一天福没享到……”大舅妈一边拿帕子按着眼角,一边不时的斜眼往狗剩面上扫着说道。
“是呢,是呢,你二舅舅是个没本事的,家里几个半大小子还时常打饥荒……”二舅妈也接了话头哭诉起来。
狗剩微微皱起了眉头。
李大花那是真正的哭,鼻涕眼泪止都止不住,根本说不出话来,两位舅妈的眼泪就有些假了。
“大嫂,二嫂,外头事多,我们快些出去招呼是正经!”小舅妈站起来,面带尴尬的说道,作势要拉两位舅妈。
几个舅舅都闷声不说话。
“狗剩好歹是个官家小爷,动动手指,他姥姥的丧事便能体面些……”二舅妈掩着面说道。
大舅妈也跟着连声应和,几个舅舅并大些的表兄表弟们竟没一个出声的,显见也是存着这个想法的。
老人家去了,狗剩自然也难过,家里现在日子好过了,在这事上拿一些银钱出来也没什么,只是亲戚们这想法却叫人生厌,难道有钱的人就该应该多出钱,这是拿人当冤大头呢!
照说几个舅妈原还想着山官有了大出息,自家也能站点儿光,万是不敢如此糊弄狗剩的,只山官一去几年没消息,多热的心也都凉了。
李大花还在痛哭,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事,刘打铁是完全没听出来两个舅妈话里的意思。
狗剩面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小舅妈用胳膊肘子撞了撞小舅舅,示意人说话。
“狗剩,我们几个舅舅家里辛苦些,你多担待。”大舅舅闷声说道。
“咱们这乡里并没有这个道理。”狗剩语气平静的说道。
若说出嫁的女儿还要为父母的丧事尽孝心,狗剩这样下一辈,又去了别人家的,不是感情深厚,又自己愿意,就真正是不相干了。
“砰!”
门被从外面用力推开。
“外头都是客人,老大家的、老二家的、老三家的,怎么还不出来招呼?”
李老头儿跺了跺拐杖,嗓子里呼呼响着说道。
这根拐杖还是狗剩在自家山头砍了一根樟树,专门请木匠打磨出来的,上了一层清漆,把手处专门雕了纹路,李老头儿很是宝贝,平日里除了睡觉便没离过手,李老太身体比李老头儿看着还健壮,并不需要拐杖,还能帮着料理家事,没想到倒走在了前头。
尽管李老头儿年纪大了,脑袋有时候都不清晰,三个舅妈也不敢正面违逆老人的话,大舅妈、二舅妈心有不甘,仍是应了一声起身出了屋子,小舅妈走在最后,出门前不无担心的回头看了一眼。
“我和你们娘年纪都大了,是喜丧,你们小妹一时赶不回来,也不必等了,你们娘早就把自己棺材本留下了,今儿下午就发丧!”李老头儿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旧旧的帕子放在桌上,高声说道。
三个舅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大舅舅还是应下了。
乡里人葬礼本就简单,李老太还有一口薄棺并一块不大的石碑,不少家里日子难些或者舍不得的,干脆是一床破席子裹了胡乱挖个坑埋了,偶尔想起祭祀老人的时候只能找个大概的方位烧几张草纸了事。
家里男丁多,并不需要请人帮忙,几个舅舅和表兄弟们轮流一路撒着草纸,把棺材抬到了墓地,挖好坑后,下了棺,刘打铁扶着李大花上前帮忙填了一把土,狗剩在最后也拿外褂衣角兜了一捧土过去。
几位至亲又哭了一阵子,才在邻人的劝说下起身回村子,晚上,还要招待来帮忙和祭拜的人吃一顿,这一天才算结束,接下来,隔天,李大花还得赶过来,与老人送魂,以后每隔七天要给老人烧一次纸钱,免得人在地下没钱用,一直到七七四十九天才算告一段落。
几个舅舅舅妈都在外面招呼客人,李老头搬了一个小椅子坐在为老太太设的简单灵位前,有一张没一张的烧着纸钱。
说是灵位,不过是在两老卧室的角落搭了一个小小的台子,连灵牌也没有。
狗剩趁着没人注意,悄悄的走了进来,跪在旁边帮忙烧草纸。
“多烧一点儿,多烧一点儿,你姥姥在地下才有钱用……”李老头儿絮絮叨叨的念了起来。
狗剩应了一声,接连放了好几张纸在破盆里,结果被腾起的黑烟熏得眼泪直流,轻轻的咳嗽起来。
李老头儿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般,仍然不紧不慢的往盆子里放草纸。
狗剩抹了抹眼泪,从怀里掏出钱袋,又解下挂在腰间专装零散铜子儿的布袋子,拿了五两的碎银子并一百多个铜板儿出来。
“姥爷,今儿姥姥丧事,原我们小辈都该尽孝的,劳了您出面,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您收好,姥姥不在了,您自己好好照顾自己,想吃什么想做什么,总有点儿银钱傍身为好。”
狗剩拉过李老头儿因为烧草纸变得滚热的手,把一小把散银子和铜板放上去。
李老头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又拿出一个旧巾子把碎银子包好,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藏在炕脚。
“姥爷,您早点儿休息,过几天我再来看您!”狗剩站起来说道。
“啊,好的,天暗了,回去仔细脚下……”李老头儿絮叨了一句,又坐在小板凳上烧纸钱,“给你,给你,在下面买大房子住,买好衣服穿……”
狗剩听着越发心酸,一转身出了屋子。
李大花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等坐上回去的驴车竟还回过神来。
“……再没有叫去别人家的外孙子出葬礼钱的道理,你几个舅舅真是越活越不像话,人都说养儿防老,我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平日里打打秋风也就罢了,连老娘的丧事也……”
几个小的都知道李大花心情不好,老实的缩在远离李大花的地方。
“好了,这不是没叫狗剩掏钱么,几个舅兄因丈母娘不在了一时糊涂也是有的……”刘打铁劝道。
“呸,亏得我们狗剩平日里但凡了丁点儿好的都想着送回去一点儿,怕几个舅舅家里困难,还生生白给几份工钱,不然把几亩地租出去,坐家里收粮食,不知会省多少事儿……”
刘打铁拦不住,小辈们就更不敢开口了。
李大花一路念叨到了家里还没消停。
狗剩早早的就找了个借口坐到前面跟柱头一起赶车。
那是李大花娘家血亲,她自己怎么说都行,却未必喜欢听别人说他们不好。
疼爱自己的长辈去了,又出了一遭糟心事,狗剩几天都心情低落,三日送魂日干脆就躲在家里没去,只叫李大花带了一份礼。
“后天我们往城里上去一趟。”
这一日,狗剩吃完早饭忽而说道。
“去打听大哥的消息?”花伢面带喜色问道。
小姑娘小时候被养的几乎没自闭,再大点儿又不大爱与同龄的姑娘们耍,没想到心里却再通透不过,转的又极快。
“嗯,原该这两个月回来的,去找你们大荣哥哥问问消息,顺便看看你小九弟弟和大双、小双弟弟也是好的。”狗剩应道。
花伢就笑开了,期盼的看着狗剩。
“柱头,你收拾收拾,这次你和花伢一起陪大哥去。”
“我!”柱头满脸不置信的抬起了头,“我、我还是算了,家里老多的事,将来、唔、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