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风中,他就驻足在走廊上,著迷般看著那疯子极速画图。
那是皇宫宁静的下午,只有他们二人的走廊上,炭笔横扫的沙沙声好响。
他在画刚刚操场上的图。
不知画了多久,直到祁澜画下最後的一笔,把图纸拉开来检视。
他才发现自己其实都在屏息以待,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呐,画图的声音真好听耶。」这是他刚刚才发现的事。时雨走回两步,把头凑过去一同看图。
白纸上只有深深浅浅的黑,稍嫌略欠了色彩,却不花巧,更似孩子画图的纯朴。
图嘛,很难形容,不是说画得不好,而是内容蛮诡异的……
竟是七个火柴人,中间的小小一个火柴人背上有对翅膀,七只平直躺於纸上,虽各有特色但线条粗糙。极大对比地,背景竟是写实描绘,还立体。
他他他……他可以说,不明白这图纸的含意吗!?好怪异、太深奥了!
说精致不是、说粗劣也不是,看了图不给感想也不是,结果时雨嘴唇蠕动两三,只好勉强道,「挺……挺不错的……」
「是吧?我以前虽在乡间铁场打工,可也有靠画图糊口喔。虽说不是赚很多,一张图五、六钧而已……」祁澜笑了,他拉开图纸边走边看,还有空閒说话。
「莫说了!之後你在宫中办事,见我的机会多著,别挑在这节骨眼閒聊啊!」
迟了,真的迟了!早知不要让他说太多话、早知不要让他画图!
啊啊啊啊,他真混蛋、我真是笨蛋!操场疑似有某些脏东西,他以後都不要值夜班了!
***
祁澜走过宫中长廊,消失於眼底了。
不知,他是否有否留神这图?有否记起些什麽了?
「小糖糕,别难过。」
站於城墙之上,春魉从後环抱他的腰,双手交叠。
白紫男子袍的青年举起右手,缓缓平挥。整片操场上的图刹那化为尘土,被风吹走。
「不难过。」
他缓慢地闭上眼睛。只要爹爹有看一眼,他即使画到手断亦觉值得,太值得。「他忘了,最好。」
忘了就好,语冰说过莫记太多,人就不痛苦。
他等再见爹爹已等了二十七年,今天终於如愿,该高兴的。
这小子真的不难过吗?鸟妖埋首於他的颈窝,瞧他的表情一眼。
当年,寻千与熹舞交易,熹舞得的是一碗忘川水。
寻千则换以娆罗国的平和,他要熹舞在十五年之内,无论用上什麽明暗手段,都一定得攀上国师之位,平镇此国内一切妖邪之物,使之不能作乱。
这交易,对阴间阳间来说,皆是双胜。
即使区区一碗忘川水,对於能颠覆阴间的熹舞来说,是过於不值了。
春魉边回想那年旧事,边以鼻尖磨蹭守守颈项的的雪白肌肤,鼻尖一直向上、直与他的相碰。
他一手揽住他的腰、另手轻板过他的脸……
唇与唇只差毫米便能相碰,春魉却没有吻下去,只因他感到有凉物抵住腰间。
是利刃。
「小糖糕,怎?你不是答应过初吻要给我?」都几年了,每次索吻都不成功,好无趣。
气氛如此佳,小甜糕却都不要春哥哥的安慰,害他都质疑起自己的魅力来了……
「没答应过。」守守垂手,俐落把已变利刃的两指分开,又是修长漂亮。
「若我知道谁抢走你的初吻,我必要他吃不完兜著走。」
春魉的身影无端向後降,他放任自己的身子倒下城墙,守守站在城石上看他。
快要大字型摔下地面之际,他的背部猛破出翅膀,转眼化身鸟儿,旋身,从低空飞向上。
脚尖与石地的空隙间不容发。
「就是语冰,也一样。」
哎哎,户部的大哥们可真凶的!
怪不得时雨如此著紧要拉他过来,却在把他丢进去之後逃之夭夭了……改天得向时雨赔个不是。
祁澜踏出户部大门,眷恋地把图纸抽出,一看再看。
「疯子────!」
身後,突然传巨吼的一声,把他吓得原地跳了一下,心脏快跑出喉咙!
走廊似乎都被这声所震动,他惊看左右没人,於是抚上跳个不停的心胸,转过身来……
清冷的走廊上,有名黑红发的青年弯腰喘气,似乎是跑了很久、也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叫这一声。
青年抬起头来了,彷佛看著易碎物般、彷佛他会消失般,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以欲泣的表情。
祁澜一手轻握著图纸,表情疑惑地踏前几步。
青年站於原地不动,始终都拿蓄满复杂情绪的眸子,瞧著他。
祁澜微微侧头,一手指向自己……我、我吗?
他唤的一句疯子是指他吧?听上去极不礼貌却又带点熟悉的称呼……
他踏至青年的面前,青年伸出了一手,指掌搁於他的脸庞旁,只离毫米,却没有碰他。
不知是碰不著,还是不敢碰。
良久,祁澜才迸出一句──
「你……是谁?」
青年浑身一震,似乎这才相信了。他咬紧了牙关,然後眼神飘移不定,眨眨眼睛。
祁澜惊见他的鼻头泛红,然後毫无预警地,泪就这样滑落。
祁澜真为他的泪而赫到。
太多年了,他一直等这个疯子这麽久,今天他终於回来了,能见,却已全忘了他们是谁……
他怎麽能忘了,祁澜已饮过忘川水?他知道的,只是……
即使祁澜喝过忘川水,仍是洗不去他们之间的强烈连系,他重生之时道行全失了,只有对祁澜的感应从来没变。没有一天、没有一刻不是感受著祁澜的喜怒哀乐。
就彷如祁澜仍在他们身边傻笑、怒叫、哭喊、脆弱地怀念著往事一般。
所以,他都快忘了祁澜已喝过忘川水,一切洗涤如新。
他曾日夜记挂这傻子,怕他失忆後记不起来自己是谁,性格又软弱易欺,怕他会给人欺负……
但现下,自从二十七年前那晚分别後,他发觉自己竟不知道要拿他如何办……祁澜活得好好的不是吗?他再也不需要记挂著不堪往事了……
夏以手背把泪抹去,想跟他说点话、什麽都好,「熹、熹舞在那晚跟我们说,阴间已锁定我们,还是不要聚集一起比较好……所以,熹舞将我们分送给你的朋友,守守在那天早晨就送回予守娆轩,我与语冰到了燕端家,然後语冰又被转赠出去,都是後事了……」
这些年来,他们打过了很多战役,也曾与乱步并肩、上过最艰苦的战场,对抗过最凶狠的敌人,赢得了许许多多的威名,已是光宗耀祖、威名远播,不知祁澜有没有听到过?
「那个……韬虹被重打了,被熹舞。」
熹舞以唯一馀下的剑柄,以祁澜援予的所有技术重打了韬虹,即使已没有了魂魄生命,形态却相似以往九成。即使大家再也没一个留在剑场,为了让他们时常能见韬虹剑,也为了祁澜以往长达十年的心愿,熹舞选择把剑送予嚣狄家。
这也是为了以後的一个万一,嚣狄家都有理由能为祁澜在圣上前求情。
「哈,我干嘛跟你说这些?」夏摇摇头,觉得自己真傻,竟跟对他宛如陌生人的祁澜说这些。
语冰跟他说过上万次,他也知道的,祁澜还活著已是好事,他们不可要求再多了。都是奢侈。
祁澜始终不发一言,静静地听,没反应却也不走开。
不想吓著了他,夏正要转身欲走……
「笨虫的脑袋果然只有丁点大小,如此简单就骗过了喔?」
就是这句挽留了他的脚步,他霍地转过身去,整个从悲伤情绪中脱出,「你!」
祁澜嘿嘿地笑,笑弯了大眼。真好玩,他的演技真有如此迫真吗?
「我只说了一句,你就自导自演起来了,二十多年不见怎麽更笨了?」
夏虫现在若能碰他,肯定会亲手掐死他!
他竟然骗他,骗足整整二十七年!怎麽可能,鸟妖明明说他忘了一切了!
「你没有喝忘川水!?」只有这个可能!「那小鬼不是为了一碗水而去当国师了吗?他被骗了?换的是清水吗?」
祁澜笑嘻嘻地退开两步,很怕这道行全失的小虫虫会发挥愤怒神力,真的能绞住他的脖子,活像韬韬之前能掩著他眼睛一样,他可很清楚剑魂的无限性,「没错,小舞是弄来了忘川,可我没喝。」
他没喝。
如同熹舞在小时候在铸剑房、捧著一碗汤药问他要喝与否般,他给予了同一个答案。
因为他只会给予这个答案──
他不要。
他就是忘了一切一切,也不要失去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间,即使最後是以悲伤作终结,他忘掉了那晚,亦即是否定了韬韬对他作出的牺牲,也会忘掉韬韬最後的笑容。
他不要。即使是痛苦的回忆,但记忆不是能选择的东西,比起记著,遗忘会令他更痛苦。
那否定了他的前半辈子,他就等於白活了。即使世上再无韬虹为他而等待,但他这辈子,可以用韬韬的牺牲而换来的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