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今,我为我的急功近利尝到了苦果。我能预见到自己的仕途,如果再这样半吊子地耗下去,终究有一天会走到尽头。与其在这光禄丞的位子上惶惶不可终日,不如主动争取机会,大胆去拼搏一番,或许还能有一线转机。
“所以宁和,你不必为我担心,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不论结局是输是赢,我都不会后悔。”他说着,顿了一顿,“至于你,终于不再甘心做个窝囊废了,虽然于我而言,绝非喜闻乐见之事,但我还是得恭喜你。”
说罢,他不等韶宁和开口,便转身踏出门去。
这日傍晚,伶舟发现韶宁和回到家之后,情绪有些低落,有时候就算故意逗他说话,他也显得兴致缺缺。
吃过晚饭之后,韶宁和便像往常一样,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万木一边收拾碗筷,一边低声问伶舟:“少爷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我也纳闷啊。”伶舟咕哝着。
他记得韶宁和今早出门的时候,似乎曾经提过,议郎阁有个会议要参加,当时他还摩拳擦掌,打算在会议上好好表现一番的。不过,看眼下的情况,难道表现失败了?
如此想着,伶舟在书房门外徘徊了一会,然后敲门问道:“少爷,我能进来么?”
片刻之后,韶宁和为他开了门,待他进入之后,便又将门锁上了。
伶舟扫视了一下书房内,发现书桌上放着的不是书,而是一张地图。
他走到书桌前,瞄了地图一眼,好奇地问:“你怎么突然对地图感兴趣了?”
“我只是想知道,西北驻军地,距离繁京有多远。”
伶舟皱眉看着他:“什么意思?”
韶宁和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伶舟,如果……如果我去了西北边境,你会跟我一起去么?”
伶舟越发感到奇怪:“你去西北边境做什么?”他突然心念一动,“你该不会要被发配到边境去了吧?”
韶宁和忍不住笑了,揉了揉伶舟的头发:“如果是,你愿意跟着我么?”
伶舟见他如此反应,料想应当不是真话,于是随口应道:“我当然愿意,你去哪儿,我便跟到哪儿。”
韶宁和听了十分受用,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伶舟试探着问:“是不是今天的会议开得不顺利?”
“不是。”韶宁和摇了摇头,碍于会议保密规定,他无法将会议内容和盘托出,只是简单说了一句:“其实要去西北的人不是我,是李往昔。”
伶舟怔了怔:“他这是……被发配边疆了?”
“不,是他自己要求去的。”
伶舟凝眉回忆了一下,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朝廷的确有向西北驻军地调派过一文一武两名官员,以接替宋翊统御西北大军。但是那个时候,派去的文官并非李往昔,而是另外一名官员,为何这一次,会变成李往昔?
想到此,伶舟心下有些担忧,虽说上次闻守绎寿宴上出现了殷峰那一段出人意料的小插曲,但大体上还是遵照历史轨迹前进的。
然而这一次,调派官员变成了李往昔,这就不是小插曲这么简单了,这件事极有可能会彻底改变李往昔的人生。如此一来,与李往昔有关的人和事,是否也会跟着产生变化,这还是个未知数。
但是伶舟已经能够预感到,历史,正在一步步地脱离他的掌控。这让他感到焦躁,却又莫名兴奋。
“伶舟,伶舟?”韶宁和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傻愣愣的,在想什么呢?”
伶舟迅速收回思绪,口上应道:“我只是在想,既然要去那边的人是李往昔,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看你今天回来情绪如此消沉,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
韶宁和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只是从今天发生的这件事,进一步认识了李往昔,也认识了我自己。”
伶舟皱了皱眉,不解其意。
韶宁和道:“在回来的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换做是我,我是否能有李往昔那样的勇气。答案是否。我……冒不起这个险。”
“这没什么好顾虑的。”伶舟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每个人奋斗的方式不同罢了,有的人喜欢一步登天,有的人习惯稳扎稳打,如果说李往昔属于前者,你就属于后者。在我看来,比起一步登天所得来的虚荣,日积月累稳扎稳打建立起来的基础会更加稳固。所以你没有必要在李往昔面前感到自惭形秽。”
韶宁和听了,心中释然,刮了刮伶舟的鼻子,半开玩笑地道:“说得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我怎么就没有想透这一层呢。”
伶舟走近了些,笑眯眯地看着韶宁和:“我帮你解开了心结,你要如何报答我呢?”
韶宁和不答,低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声音微沉:“这样够不够?”
“不够。”伶舟舔了舔唇角,然后踮起脚尖,圈住韶宁和的颈项,主动凑上去,加深了这个吻。
舌尖纠缠之际,韶宁和脑中模模糊糊地生出一丝疑惑:伶舟方才开解他的那番话,初听似乎没什么问题,但细细推敲起来……之前他并未说明李往昔调派西北边境的前因后果,伶舟又如何知道,他是想借此一步登天呢?
然而这疑惑只来得及冒了个头,便很快被伶舟撩拨起的欲望覆灭得一干二净。
第七十章
次日,当光禄卿管喻龄将文武官人选上呈圣面时,成帝只在宋简之和上官远途两个名字之间来回瞄了一眼,便选定了上官远途。
此事传回议郎阁时,众人都有些哑然,他们不得不承认,韶宁和的推断是正确的。
其后的几次会议,韶宁和明显感觉到,同僚们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前他在与不在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众人也习惯性地忽视他的存在;但是现在,几乎每一项议题的讨论,蔡衡宇都会征询他的意见。
对此,韶宁和不骄不躁,凡事虚心谦让,即便自己提的建议被采纳,他也绝不去争功。如此一来,众人非但没有恶意排挤他,反而对他渐生好感。
九月下旬,成帝正式下诏,命征西大将军宋翊回京述职。
就在诏令下达的第二日,成帝又分别对上官远途和李往昔下了一道手谕,命他二人即刻启程前往西北驻军地,但不得走陆路,而是改走水路,尽可能避免与宋翊碰面。
至此,成帝想要重整西北军权的意图已十分明显,但一切进行得十分低调,朝中大多数人对此事尚一无所知。
九月二十九日,已经做好交接手续的李往昔,带了几名随行仆从,轻车简装地往琼华江码头驶去。
当他下了马车时,首先看到的不是停泊的船只,而是早早等候在船边的韶宁和。
“你……”李往昔有些意外,他此次自荐前往西北,同僚们虽不反对,但也并不看好,加上他自升任光禄丞之后,人缘便一落千丈,以至于根本无人过问他启程的日子,更不必说前来相送了。
虽说李往昔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并不因此而忧伤介怀,但当韶宁和的身影不经意地撞入他眼帘时,他多少还是有些唏嘘了。
“没有想到,你竟会来送我。”李往昔缓缓朝韶宁和走去,拱手作揖。
“还是那句话,你我好歹同僚一场。”韶宁和神色淡淡地回礼,“更何况,我初来繁京之时,你对我有过诸多帮助,韶某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李往昔听罢,不禁摇头苦笑。当初他主动与韶宁和交好,其中究竟参杂了多少真心、多少假意,相信以韶宁和的聪颖,必定不会毫无所觉。
然而事到如今,韶宁和却用一句“诸多帮助”来粉饰太平,让他不得不对韶宁和的隐忍功力望尘莫及。
言谈间,李往昔的随从们已陆续上船,船家看了看天色,提醒李往昔该启程了。
李往昔点了点头,又往韶宁和身后张望了一下,神色难掩落寞。
“他……没有来。”韶宁和知道他在寻找伶舟的身影,于是语意模糊地提醒了一句,瞬间浇灭了他心中微末的希望。
李往昔自嘲地笑了笑:“我明知道他不会来,但还是禁不住期待……我果然是天下第一大傻子。”
说罢,他向韶宁和拱了拱手,道了一声:“保重。”便转身登船离岸。
韶宁和伫立在风中,挥手目送李往昔远去,直到他所坐的那艘小船消失在视野之内。
然后,他转过身来,朝码头后方的巨大岩石处看了一眼:“别藏着了,出来罢。”
话音稍落,便见伶舟从岩石后边露出半个脑袋,问道:“走了?”
“早就走得没影了。”
码头上风大,吹得伶舟宽大的衣袍上下翻飞。韶宁和远远看着他瘦弱的身影,总担心他会被风吹走。
他正为自己如此无稽的担忧感到可笑,却见伶舟直接从岩石上方往下窜。他下意识叫了一声“小心”,便要伸手去接,但还是慢了一步。
好在伶舟手脚灵便,从等身高的岩石上跳下来,落地一个缓冲,啥事儿也没有。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同时奉送韶宁和一记嫌弃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