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抿冷冷地说,“这也未必。你帮我们运白面,估计也有些不服气,害我们绝了生意,你也就不用帮我们的忙了,是不是这道理?也说不定,你是要讨我那管戒毒的哥哥的好,不是心心念念想着他吗,正好用我的东西,让他乐一乐。他这戒毒院,昨天可是收了许多病人。”
林奇骏把手在桌子上懊恼地一拍,只一脸苦楚地叹气,“唉,真冤死我了。”
宣怀抿问,“这批货是你运过来的,经过你的手。不是你,会是谁?”
林奇骏说,“怎么只经过我的手,这批货被海关扣过,不是你找人弄回来的吗?洪福号的船长和我说,船在西码头,是海关的年处长来叫释放的,你是不是让年亮富来办的事?他还是怀风的亲姐夫,怎么就不是他干的?”
宣怀抿说,“不会是年亮富。”
林奇骏问,“你怎么知道?”
宣怀抿哼了一声。
年亮富心爱的绿芙蓉被他捏在手心里,自己又染了白面瘾,绝不可能有胆子做这样的事。
宣怀抿心里笃定,但碍不着定要说给林奇骏听。
林奇骏沉默着,心脏怦怦乱跳,他当然知道自己没有在白面里掺药,但那些广东军是蛮不讲理的,万一展露昭怀疑到自己头上,无法辨明,那可真是冤杀自己了。
这要紧关头,倒是先做宣怀抿的工作才好。
他便缓缓地抬头,往宣怀抿这一边看着,半晌,带着一点哀求地说,“怀抿,真的不是我。你知道我的个性,连杀一只鸡的胆子都没有,怎么可能在白面里放药?”
宣怀抿说,“你这是求我吗?”
林奇骏说,“你帮一帮我。”
宣怀抿脸上看不出表情,撇着嘴角问,“就当不是你做的,我为什么要帮你?”
林奇骏尴尬地站着,后来低声说,“我们两家也算世交,你父亲和母亲,我都是很尊敬的。”
宣怀抿忽然把那嘴角,大大地扬起来,拉出一个难看的冷笑。
林奇骏更尴尬了,把目光避了开去,转身颓坐在一张椅子上,怔怔地说,“这世道真不让活了,我得罪了谁,要受这样的冤枉。你们要钱,不管多少,我都甘愿给;你们要我帮忙运白面,我咬着牙也做了。到了现在,诬赖我在里头做手脚,我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宣怀抿站着,目光斜下地瞅他,从乌黑的头发,看到笔挺漂亮的西装领子,不知想到什么,慢慢的把脸上的讥讽收了,说,“你不要伤感,我们小时候,也算做过朋友。只是你想想,当初你是怎么和我做朋友的?我这个朋友,在你心里,只怕连我哥哥一根头发也不值。你枉在他身上花这些心血,今日又如何?他是联合着白雪岚,把你往死里整。你要帮忙,却又来求我。我是个做冤大头的了。”
林奇骏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念着情分的,不由生出一丝希望,忙说,“从前的事情,我也有心里懊悔。你今天帮了我,我自然是不会忘记的。”
宣怀抿便笑了,说,“我不是不能帮,不过,我帮了你,你也帮我一个忙,行不行?”
林奇骏说,“行,行!”
宣怀抿说,“要你帮的忙,以后再和你说。你可不要忘记自己的话,不然,我受了骗,是一定要找人报仇的。今天的事,我的麻烦也很大,等我回去看看怎么兜转吧。我也只能敲边鼓,究竟要怎样,还是要看军长的意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我帮不成这个忙,你不要怨恨。”
林奇骏已站了起来,说,“不,有你帮忙,我是一定无可忧虑的了。我知道你在展军长心目里,是很重要的人,你说的话,他多半是很重视的。”
这顶帽子送在宣怀抿头上,正合了宣怀抿的意。
虽然知道林奇骏是奉承,但得展露昭重视,正是宣怀抿最在意的,是以听了,心里很乐。
往下也没有别的可谈,宣怀抿提出要走,林奇骏赶紧地带路,亲热地把他送到大门。
看着瘟神的汽车开得远远,才松了一口气。
林奇骏转回来,到了饭厅里,听差送上一杯热咖啡和煎鸡蛋、热面包,他刚吃了一口,就见管家从门里进来,叫听差冲一壶香片。
林奇骏问,“母亲才刚起来,就要喝茶吗?这对胃不好。”
管家笑道,“也不是刚起来就喝茶,老太太早两个锺头就起来了,她不习惯首都的天气,总说气闷,要去小花厅歇着。我知道她每次起来后大概两个锺头,是会叫茶的,所以先预备下来,免得临时叫起来又忙乱。”
林奇骏拿着银叉的手一顿,强笑道,“哪里是小花厅?我看你是弄错了。刚才是我和一位客人在小花厅里说话,你是看着门关着,里头有人,就乱猜是母亲在里面。”
管家也不和他强辩,只笑了笑,说,“在您面前,我还敢空口说白话吗?到底我一大早是看见老太太进了小花厅的。小花厅连着的露台,老太太说那里雅致,这几日常歪在长软椅里纳凉。只那角落不注意看,瞧不见躺着个人呢。”
话才说完,林奇骏脸色已经刷地白透了。
管家问,“您怎么了?”
林奇骏把刀叉放下,脖子上的白餐巾丢到桌上,失了魂似的,直着眼睛走出饭厅。
上了二楼,把小花厅的门推开,那露台的设计很别致,是一道深紫帘子遮挡着的,掀开了,才看见一个长软椅摆在角落,软椅的靠背很高,挡住了视线。
他绕到露台一头,一边幽魂似的摇摇晃晃到动着步子,一边见视线里移过去,渐渐不被高高的靠背遮住了,一点点露出椅子上一个人影来。
那人蜷在又宽又长的软椅里,越发显得瘦小干瘪。
林奇骏却仿佛见了阎王一样,觉得身上的血猛地被抽干了。
他倒抽一口气,踉踉跄跄地往后栽,后背撞在露台涂了白油漆的栏杆上,呆了一会,哆哆嗦嗦地过来跪下,抽着气地唤,“母亲。”
林老太太原是死了一般,把脸藏在软椅里的,这时忽然坐直了,又霍地站起来,沙哑地说,“我不是你母亲,我没生这样的畜生!百年干干净净的基业,都沾了别人的血!”
林奇骏看她动了,料想自己是要挨耳光的,闭着眼睛等着,不料脸上却没挨一下。
身边仿佛一阵风刮过。
林老太太冲过去,砰地一下,头冲在露台的石栏上,撞得头破血流。
第十一章
宣怀抿和林奇骏见了一面,察言观色,料想不是林奇骏动的手脚,又要挟着林奇骏许了自己一诺,算是有些成果,便坐在汽车上,一面思量着,一面回医院来。
到了楼里,却有几个碍眼的服色,宣怀抿多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回来他那一头,问走廊上站着的一个广东兵,“怎么我瞧见三楼那里,像是海关的人?”
那广东兵在这里站着岗位,除了小解,老老实实地没有走远过,不知道宣怀抿问的什么,浑浑噩噩地说,“我才听一个漂亮护士说,昨晚医院里出了大事,很多人得了疫症,还有警察厅的人来查问过,不是海关。”
宣怀抿说,“牛头不对马嘴。”
扭身就走了过去,找了一个展露昭警卫营的兵,叫崔大明的,平时做事还算机灵,吩咐他说,“楼下有几个海关的人,你去打听一下,是不是来查什么案子的?”
崔大明答应了一声,正要走,宣怀抿又把他叫住了,指点他说,“你别打草惊蛇,把这身军装脱了,随便哪儿找一件白褂子套上,挨近了去听听就回来。”
崔大明心领神会,点点头去了。
宣怀抿走到病房外面,看见门口多了一群兵,虽然穿着都是同样的军服,但脸生,可见不是展露昭警卫营里的,就知道有人来探病了。
他问其中一个兵,“里头是哪个过来探望军长了?”
那兵打量他一眼,知道是个长官,回答说,“是司令叫着我们旅长一起过来开会呢。旅长叫我们在门口守着,别让闲杂人进去。”
宣怀抿问,“连我也不许进吗?你知道我是谁?”
便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了他。
那兵说,“长官,我能知道什么,左不过咱们旅长怎么说,我就怎么守着。我是不敢擅自让你进去的,你稍等,我给你进去问问。”
宣怀抿这几日,直把展露昭的病房当成自己的家一样,时时刻刻守着。
没想到不过出去一趟,回来自己就变成外人了,不怒反笑,故作大度地一掸衣服,朝房门指着说,“好,你到里头去,和军长说,我回来了,被你们挡在外头,看他怎么说。我就在这等着。”
那当兵的果然进去,不一会,从房里出来。
宣怀抿笑着问,“怎么样?”
当兵的脸上讪笑着,“长官,里面在说正经事,你要在外头等一等。”
宣怀抿的笑凝住了,冷笑着说,“是魏旅长这样说的?”
当兵的说,“不是我们旅长说的,这是司令的话。”
宣怀抿脸猛地一红,刹那又转了灰白色,强做不在意地问,“军长怎么说?”
当兵的说,“军长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没说话。”
他是跟着自己上司过来的,还是头一次见宣怀抿,听他说是军长副官,原以为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后来看司令的意思,是很嫌弃他的,开会的时候连门也不让入,算什么体面长官,所以也不太巴结,说完了话,便把脊背往墙上一靠,百无聊聊的颠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