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铜钱声落定,那瞌睡中的小乞丐也一咕噜睁开眼,晃了晃身上的麻袋,咧着嘴道:“谢了这位爷,东西?还是人?”
温念远点点头,沉声道:“家里近日鸡犬不宁,想是招了邪祟之物,想往南边寻位通晓八卦命理之人,这天高地远的,要劳烦小兄弟。”
那小乞丐眼中精光一闪,利索地拿起破碗站起身 ,“得嘞,您且歇着。”说完他就转身汇入了人流,很快挤到远处另一个乞丐身边,低声耳语几句,依次传递下去。
“找南齐齐天远,没人有消息也成。”那小乞丐一脸自负,与刚才的乞儿形象截然不同,身上那四条破麻袋晃悠晃悠。
温念远深知自己没有哥哥那算无遗策的本事,不过他会借势,若论消息亨通,实在没有比丐帮更消息来源广泛的帮派。
没过多久,那小乞丐重又过来,笑眯眯地告诉温念远,“恐怕叫您失望,南边儿前些年倒有位好相士,不过退隐多年行踪不定,近些年更是半分消息也无。您若不急,倒可在钱塘附近找找。”
“客气。”温念远拱手,丐帮虽然叫丐帮,那里面的乞丐们却是不缺钱的,他们帮不帮你,纯粹是看心情,温念远从不小觑这些人。
那小乞丐刚刚话中的意思,只怕那位齐天远就隐居在钱塘附近,不过死的活的就难说。
这倒是与温念远所想不谋而合,若非他在附近,温于斯也不可能千里迢迢找人算命。
只是这钱塘附近,却是玄而又玄的概念,钱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在这附近找一个退隐多年的人,难度不小。
温念远又想起了七弦离开前的那一番话,“如果还想见我,就当一回真真正正无案不破的七弦公子。”
这句话表面上看,就是要温念远找出线索才能见到他的意思。
然而七弦这样七窍玲珑心的男人,说话难道会只有表面意思么?
如果里面有什么玄机……温念远以手扶额,静静地盯着脚下的石子路,努力想寻找话中的关窍。
他说要他成为真真正正无案不破的七弦公子……真真正正无案不破的七弦公子……真真正正……对了!
脑海中有灵光一闪,温念远觉得自己大概抓住了什么一闪而逝的灵光。
七弦为什么要强调是让他当一次真真正正的七弦公子,难道七弦公子会有假吗?也许吧,七弦的名头风靡江湖,也许有些人也喜欢模仿他冒充他,可关键在于,七弦的意思是,让他温念远当一回真真正正的七弦公子。
强调的是让他,让他温念远,做真正的七弦公子。
如果他温念远是真正的七弦公子,那七弦又算什么?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也许,有什么东西从一开始就错了。
温念远一直记得,江湖上有那么一个传闻。
说“弦断知音少,白衣夜染霜”的翩翩佳公子其实姓温,其实是钱塘温家现任家主的儿子。
这个传言在江湖上流传多年,无论是七弦还是温家都从无人出来澄清,几乎就处于一种默认的态度,以至于大部分江湖人,都觉得这个传言是真实的。
也因此温家在江湖上显得更加举足轻重。
而七弦公子每一次出现在人前,都要戴着面具,从来都没有活人见过他真实的模样,也许有见过他真容的人,不过大概都已经死去,这让这个说法更加暧昧。
而温家家主温于斯对外公开的儿女,只有长子温无衣和次子温弦两个,人们不免都会猜测究竟两人其中哪一个才是那个侠少的梦中情敌侠女的梦中情人,七弦公子。
答案显然只隔了一层沙雾,因为所有人都有目共睹,温家夫妇对次子温弦的爱重远远甚于长子,更何况,温家次子名温弦,而七弦公子的名号,是七弦……
无形之中,江湖人都明里暗里地认定,温家的小儿子温弦,就是江湖上那神秘莫测来无影去无踪亦正亦邪的佳公子七弦。
整个江湖在对待这件事情上,都显得那么暧昧,甚至连七弦自己都那么暧昧,让温念远从前甚至以为,他的哥哥喜欢冒充他的名字行事,故布疑阵,让人眼花缭乱。
原来……真相也许其实是那样。
温念远心中百味杂陈,他以为七弦给他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那个真相一定非常难解,所以他抽丝剥茧,一心去寻那些什么算命相士什么二十年前留下的线索。
可原来,事实也许就那么简单。
相士什么的,不过是一个思路,让他顺藤摸瓜,睁开眼睛去看看那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个事实摆在他面前很多年,他却一直都没有发现。
简直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温念远有点怔然,七弦对他确实是太过纵容了,只留下如此简单的一道题,他甚至不需要查证太多东西,只要想通就好。
然而这道题又是困难残忍的,要解谜的前提,就要先相信他从小一直都觉得正义凛然的父亲其实不是个好人。
他忽然很想见七弦。
很想见到那个,总是淡淡地、不屑一顾地微笑着,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满脸都在表达你这个蠢货这种不屑却又无奈情绪的男人。
可是他会在哪里呢?
到此刻温念远才发现,他心心念念的哥哥其实一直都在漂泊,一直都无处可去。
除了他的客栈,就只有……
温念远回到了温家,却并没有进那扇门,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却也走得很急,绕过宏伟的温府,来到后山,进入那片山林。
这条路他闭着眼睛都会走,因为年幼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走过,溜过那些灌木丛生几乎无路可走的地方,去找他的哥哥,找他捉蚂蚁、找他爬树、找他钓鱼,或者只是偷偷地、趴在窗台望着他。
当年他病愈之后,“忽然重病”的七弦就被温于斯移出了温府,扔到后山这个小破屋里来,美其名曰静心养病以防感染。
再后来,忽然就有命犯血煞的批命流言传出来,温于斯对待七弦的态度大变,再不让他离开后山半步,却又矛盾地开始让七弦习武。
这些事温念远一直都看得云里雾里,而现在,他想他大概明白了,尽管这明白比不明白更加让人胸闷气短,一腔郁气无处发泄。
终于来到那个满是两人回忆的小屋。
有人站在门前,抱着琴,冷冷地看着他。不是七弦,是青桐。
温念远沉声问,“他在里面?”
青桐不悦的神色几乎溢于言表,他很少如此喜怒形于色,但在对待温念远的问题上,他始终如一地厌恶。
温念远从前以为是因为这个少年喜欢七弦、所以敏锐地针对他这样潜在的情敌,现在才明白他厌恶自己,完全是因为自己应该被厌恶。
但……温念远重复了一遍,“他在里面。”既然说过了不逃避,他就必定一往无前。
作者有话要说:内牛满面躺地打滚感谢枕喵姑娘的地雷!依风姑娘的手榴弹!四分五裂中~o( ̄︶ ̄)n
第48章 红尘风雨路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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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温念远很快发现,青桐整个人看上去仿佛哪里有些古怪,尽管他从声音至表情身姿甚至情绪都与往日并无任何不同,温念远还是直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眼前的少年也喜欢穿青衣,却与温念远并不完全相同,如果说温念远是雨过天青的浅淡颜色,青桐便是深浓近墨,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常年隐在黑暗中。
以至于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被忽略的存在,然而他一旦现身人前,就让人完全无法忽视。
温念远本想绕过他径直进门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想从青桐毫无破绽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来,然后他心中一阵异样,终于发现青桐的不对不在表情里,而在他背上。
他背上常年背着的七弦的那把古琴不见了。
除非七弦要弹琴,否则温念远相信,青桐即使是拼了命,也不会让那把琴离开他的掌控。
这是不是意味着……七弦现在有危险?!
一脚踹开房门,温念远撞进房中,然后看到了那个在桌边自斟自饮的男人,急迫的心情倏忽静了下来。
他一步一步走近桌边,“大哥。”
七弦的屋子里坐着的,是温念远的大哥,温家的嫡长子,温无衣。他坐在桌边,以茶代酒,漫不经心地自斟自饮,听到温念远的动静,目光投向他,嘴角露出讥诮的笑容。
明明是相似的笑容,七弦这样弯起唇角的时候总让温念远觉得心痒难耐,温无衣却带着无限的阴沉与郁气,如同带着天罗地网般的钢针铁钉,无比刺人。
“大哥?”温无衣重重放下茶杯,发出“砰”的一声,浑然不顾杯中的茶水被震得水珠四溅,冷笑,“你把我当大哥么?我还以为,你脑子里只有那个野种哥哥。”
温念远闻言眉心微聚,露出一分怒色,却只是平静地说:“他不是野种。请你从这里出去。”
话音落下,温无衣忽然抚掌大笑起来,“好,好,好,弟弟长大了,翅膀硬了,敢跟大哥叫板了。请我从这里出去?弟弟啊弟弟,你真是连基本的兄友弟恭都不想做了?对大哥下逐客令,把二哥像女人一样压在身下,温弦温弦,你说说,江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