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和他的小儿子都在这里,那么这声音的主人,只有……
心头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他手下的招式就失了准头,想制住温念远,却擦过了他的头发丝。
黄鸾云的状况比他更差些,她习练双刀,不像温家众人自小在摄魂之音中长大,尚且有一定的抵抗力,此刻她脚步虚浮招式绵软,显然已为被琴声所控制。
反手抽出腰间长笛,温于斯面色阴沉,置于唇边,缓缓吹奏,笛声清亮悠扬,仿佛一时压过了古琴荡魂摄魄的曲调。
然而那被压在笛声之下的琴音却并没有就此被彻底压制消失,反而依然如河底暗流在笛音中缓缓流过,无孔不入。
温念远压力一松,深深地看了温于斯与黄鸾云一眼,随即毫不留恋地退步抽身,向古琴声传处掠去。
然而他行出不远,就听自己父亲满含威胁的声音传来,“弦儿,你一意孤行,就去见他一面也罢。不过,若你不回来,不必我动手,他也寿元无多!”
第41章 错里错乱欲错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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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念远的背影只迟疑了一瞬,温于斯心底那准备要松的一口气才刚起了个苗头,对方却已经飘远。
剩下温家夫妇留在原地,心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糅杂在其中,一时难以形容。
“我早说不该放任弦儿独自闯荡江湖,现如今移了性情,倒如何是好?”黄鸾云狠狠按着刀柄,这双弯刀还是当初温于斯送予她的定情信物,刀柄上一侧刻着“于斯”二字,另一侧是出岫之云,暗合了她的名字。
平时她极是爱惜,现在却浑然不顾,连那两个字将她的指腹咯出深深红痕都没有察觉。
温于斯也是心下恼怒,却不能如身旁这妇人一般沉不住气,挥了挥袖子喝道:“行了!弦儿大了,怎么能不出江湖?将来这温家还要弦儿继承,问题的根源还在那人身上,解决了他,弦儿会清醒的。”
他说完止口不再提此事,转身往书房方向去了,黄鸾云咬了咬唇,也只能先自回房不提。
两人离开后,远远的,仿佛有一片灰雾在花木丛中倏忽一闪,温无衣阴沉着脸,一步步走出来,眼中还有来不及隐去的不甘心。
从小都是他的……明明他才是温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自生来身康体健乖巧听话,他的爹娘眼里,却始终都只有那个病恹恹的弟弟,连温家家主的位置,都想传给他。
甚至——甚至连那个不祥之人,得到的关注都比他多,无论那关注是好是坏,至少都是关注不是么?
他这么多年来起早贪黑,一心练武,只希望凭借自己的表现赢得爹娘的关注,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大儿子,也是很优秀的。
却偏偏事与愿违,无论他多努力,都无法改变自己资质平平的事实,幻音术至今仍停留在第四层。
而他一直看不起的弟弟,从出身起就缠绵病榻一副随时要死的样子,后来虽然病愈,却热爱读书胜过习武,甚至扬言要给温家考个状元回来,只会日日在西窗下苦读。
就这么一个废物,到了十三四岁上等那个命犯血煞的温临离开温家时才忽然执意开始习武的废物,竟在短短几年间进步神速,一下子超越了他不说,还隐隐有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势。
温无衣不想承认他们天生根骨真的有差,也许……也许是他的爹娘有什么提升内力的丹药秘籍,却不曾让他知晓。
他们……真的太偏心了。
温无衣眼中闪过阴翳之色。
温府之中山雨欲来波诡云谲,温念远却全然不顾,此刻他忧心如焚,只一心想见到那个男人。
循着古琴之音往北掠去,身周景物飞速变换,他将轻功踏雪发挥到淋漓尽致,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他的脚步。
然而最后停下来的是他自己。
因为到这里时,他耳中那悠远的琴声忽然一变,原本从一个方向传来的飘渺之音,像散落成了漫天星辉,从四面八法围拢而来,如影随形,织就一张密密的网,并不为让他无处可逃,却要让他无处可去。
那是七弦无声的拒绝。
拒绝与他相见。
琴声和风送来,吹得他青衫猎猎作响,卷起拍打在他自己身上。眼前有重重幻觉潮涌而来,七弦仿佛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嘴角含笑却白衣染血。
七弦的身后温于斯伸掌作爪,抬手就要拍碎他的天灵盖,嘴角边笑容狰狞可怖。
温念远急切地上前一掌拦住温于斯的招数,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见七弦胸前突然出现一截刀尖,一蓬血花绽开,温热腥咸的鲜血溅在温念远的脸颊上,他目眦欲裂,看到七弦身后握着双刀的黄鸾云,正温柔开怀地对他微笑。
滔天的愤怒和绝望涌起,眼前的七弦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沉沉向后倒去,他伸手去够,却够不到,只见那人低声呢喃着什么,对他弯起嘴角。
他看清了口型,七弦在说:“我恨你。”
痛苦从灵魂深处叫嚣着翻涌而上,喉头一阵腥甜,血气四散,温念远灵台还保留着一丝清明,清晰地知道他刚才所见所觉一切都是幻觉,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幻觉却完全可能成为事实。
这是他心底深处,最不愿面对的魔。
狠狠咬破了舌尖,温念远浑身一震,骈指连点自己身上几处大穴,毫不迟疑地封住了自己的听力,又闭上眼拒绝幻觉,干脆解了腰带将眼蒙上,连光影的变化都拒之门外,然后屏住呼吸,仅凭内息支撑。
五感去其三,整个世界顿时清净下来,如堕入一片虚空,没有任何依赖可恃,心境反而澄明。
做完这一切,温念远不再停留,重新开始前进。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有心头那一点妄念,化作最敏锐地感知,找寻最正确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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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弦平静地坐在树下,古琴置于膝上,心无旁骛地弹奏着,目光随着自己的指尖而动,只在琴弦方寸之间。
风从林间吹过,落叶萧萧而下,簌簌飘零,积在他衣上发间,他却似无所觉,并不拂去,只偶尔抬眼目视它们随风翻飞,带着灿烂的死气,逐渐将他掩埋。
当年再年幼无知,在被一次次喂药取血之后,他也能回过味来自己从未发烧劳累,吃的更不是什么补养身子的太平方子。
有哪一张补方,会让人痛苦到恨不能从未曾活着。
可他从来都不问为什么,开始温于斯亲自来喂他的时候,他只是用他纯黑如墨的双瞳无声地盯着对方,直看得温于斯心虚停手。
后来温于斯学乖了,不再亲自来喂,只派了温家弟子,将房间守成铜墙铁壁,直愣愣地给他灌下去。
那些时刻七弦就闭上眼睛,一遍又一遍默念娘亲给他留下的口诀,调动身体里微弱的那丝内力,守住自己的神智,不让自己因为过于痛苦而咬舌自尽。
直到那一天,自己在床上痛苦地翻滚的时候,窗格子被笨拙地悄悄掀开,毛绒绒的脑袋一点一点从窗下探出来,乌溜溜两丸黑水银般的大眼睛,咕噜咕噜来回转,好奇地看过来,正对上他的目光。
那小孩看着他满面通红汗流浃背的痛苦模样,惊讶地张大嘴巴,一路小跑从窗边跑到门边,推开大门扑到他的床沿,努力地想用手指去够几欲发狂的他。
“哥哥,你也生病了吗?你要死了吗?呜……哥哥,不要死,小弦抱抱,哥哥不要死。”
七弦喘着粗气看着他,这是那天他看到过的病怏怏的小孩?如今竟已会跑会跳了,反而是他,整日躺在床上,与药罐为伴。
此时的情景与当时何其相似,只不过角色反了一反,他在床上,他的弟弟却在床下。
痛苦依旧,脑中却隐隐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他猛地伸手,拽住那个孩子正努力试图爬上来的手,双目通红地望着他。
脑中一一浮现浓郁的药香,雪亮的刀锋,淋漓的鲜血。
没有人告诉他,七弦却在那一刻,隐隐接近了事情的真相,他之所以落到这种地步,应是因为,这个孩子……
如果,如果——现在杀了他的话,他的苦难,是不是就结束了?
有那么一刹那,当时的七弦几乎想动手,房中只有他和他弟弟两个,他弟弟更是对他毫无防备,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全占。
他拽着对方手腕的五指收拢,用的力气越来越大,那孩子却浑然不觉房中的杀意,反而借着拉力,笨拙地爬上了床。
他一扭一扭地爬到哥哥面前,担忧地伸出一只手去摸对方的额头,他还小,只知道自己不舒服的时候,娘也是这样伸手过来的。
“呼……呼……哥哥,还痛不痛?”不知性命已落入他人之手,他认真地瞪大眼睛,对着七弦吹了吹,一脸的天真懵懂,“吹吹就不痛了,哥哥,你不要死。”
然后咬着嘴唇,摸摸七弦紧紧扣在他脉门上的手,侧躺下来,抬起胳膊想要把七弦抱在怀里,却最终因为自己个头明显比对方小,变成了缩进对方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