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自报了姓名,却从未自报家门的宁修茂。
少年几乎从不为外人外事动容的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这个宁修茂,身上气质之诡异甚至比他家公子更甚一筹。
做着潜入他人宅邸的不轨之事,却一脸坦然,然而那坦荡之中又隐隐透出血气与煞气。
青桐很清楚,那是杀过人的人才有的气息。
第20章 引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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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扣着暗器的手笼回袖中,青桐绕开宁修茂继续走自己的路。
只要于自己无碍,宁修茂无论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在他眼里都与花草树木假山池塘无异。
宁修茂略带诧异地看着少年与自己擦肩而过,声息几近于无,看着青桐的背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你这么轻易把武器收回去,不怕被突袭?”
青桐脚下一顿,回头,没有情绪的目光在宁修茂身上一掠而过,终于开口说话。
少年本该是清脆明亮的音色,他却带着明显的喑哑,仿佛这一生里很少有什么言语,因而忘记了该怎样发声。
“你碰不到我。”他说,没有鄙视或者不屑的意味,只单纯地陈述一个事实,尽管这个事实本身已经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味道。
宁修茂一扬眉,没有说话,身形却忽然一动,猛地向前探去,五指箕张,鹰爪一般攫向目标。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碰到青桐的衣角时,眼前青影一闪,少年忽然不见了踪影。下一刻出现在假山之上,仍是那么安安静静地望着一招落空的男人。
收回手掌,宁修茂并没有因为自己一招失利而惊讶或者不甘,他潇洒地一笑,全不在意地表示,“你赢了。”
青桐不再与他纠缠,转身消失在停留在原地之人的视线里,耳边却响起那个男人的传音。
“虽然你速度很快,最好还是不要掉以轻心。武林很大,下一次你的对手,很可能不是我——还有,告诉你的主人,陈家的事,能远则远。”
宁修茂不知道那个少年人能听进去几分,只随着青桐的消失,脸上原本的笑容慢慢敛去,表情变得严肃。
他低头思考着,略带疑惑、声音极轻地自言自语道:“渡江鬼步?宁澜……柳家。那家的人,不是死完了么。”
像是遇到了什么不解之事,宁修茂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过了很久,才默然离开。
这些青桐显然是看不到的,而他到七弦身边的时候,陈家的人也已经顾不上对他出现一惊一乍,因为他们收到了更大的“惊喜”。
一封信。
信是下人在门口发现的,上面写着“陈洪威”亲启几个大字,连大管家都不敢拆,捧着送到陈洪威面前。
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一封不明来历的信,傻子也知道十有八/九跟失踪的大公子有关,陈洪威拆信的时候手都微微颤抖,只怕有什么噩耗。
一目十行地看着信,他先是微微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沉下脸,越看眉头越紧,捏着信纸的五指不知不觉间几乎要将薄薄的纸张捏破。
崔有德紧张地站在一边,观察着自家老板的表情,见他忽喜忽怒,终于忍不住问道:“老爷,有没有大少爷的消息?”
话音刚落,只见陈洪威狠狠将信拍在桌子上,“砰”地一声,咬牙切齿地骂道:“这帮不要脸的贼人!”
崔有德一惊,不敢再言,只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七弦。
七弦正侧耳听青桐低语,听到他在陈家宅邸遇到潜入的宁修茂,还有他警告的那句“陈家的事,能远则远”,脸上忽然透出一点兴致。
原以为不过一件普通的事,现在看来,其中似乎还有水深呐。
他脸上笑意渐深,示意青桐站到一边,然后望向陈洪威,“陈老板,令公子可是被绑架?”
“大侠明鉴,想不到咱们锦官城里也出了这种无法无天的恶徒,实在是——”
“对方要的赎金不少吧?”打断陈洪威的谩骂声,七弦用手指轻叩着扶手。目光落在那封信上。
看信时先面露喜色,必然是陈大公子目前至少性命无忧;后又不豫,看来对方是狮子大开口了。
陈洪威阴沉着脸,“信中说,要想英祥活着回来,就让我拿半个陈家去换。”
“老爷!这、这可怎么办!”崔有德也骇了一跳,半个陈家,这绑匪胃口未免也太大了点。
“信中还说,若是一个儿子舍不得,就把瑞儿也掳走,要我绝了后,看要这些金银珠宝何用。实在是欺人太甚!”
要知道时人有言,天下财富,一半归皇家、一半在锦官,而锦官命脉则尽掌陈家。
虽说这话其中不免有许多夸大成分,也足够说明陈家的豪富,如今绑匪一张口要半个陈家,不给还要继续作案,怎不令人心惊肉跳。
陈家上下面面相觑,全都陷入沉默之中,大公子还活着,是天大的好事,绑匪如此嚣张,却叫人怒极。
阴沉着脸的陈洪威挥挥手,对身边人说:“有德,这几天多派些人,好好看着瑞儿。”
“小的明白。”
陈英瑞听得懵懵懂懂,仰起脸,“爹爹,我不怕!漂亮哥哥很厉害的,是不是?”
七弦看了他一眼,伸手把人抱过来,虽然没有说别的什么,却显然已经表示将小胖子纳入羽翼之下了,温念远又是一阵没来由地气闷。
那人却只是看向别处,说道:“陈老板,信可否让在下一观。”
陈洪威刚才气昏了头,堪堪反应过来,对呀,他还有七弦公子在这儿,顿时眼前一亮,示意下人将信拿过去,自己眼巴巴地望着人。
“大侠,您可有另外办法将犬子救出来?”
七弦不答,目光落在信上看了片刻,忽地一笑,将之递给温念远,“你觉得如何?”
温念远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却是,他竟然没把我当隐形!于是直到信纸又抻了抻,递到自己眼前才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没直接拿信,却捏住了七弦的手指。
微凉的温度通过相触的肌肤传来,让人不由得怔忡。
虽然此刻实在不是个好时机,更无法再多做什么。温念远仍然摩挲着对方柔软的指腹,就势去看纸上字迹,心下还得随时提防着七弦翻脸不认人,一纸甩到他脸上。
好在这回对方竟然无动于衷。
带着些许的欣喜与难言的失落,温念远集中注意力去看信,很快发现有什么不太对劲。
这信字体飘逸流利、措辞风雅、文采风流、引经据典如信手拈来,堪称大家手笔——简直有卖弄之嫌,实在不像是区区一个绑匪写出来的勒索信。
这绑匪的身份,看来不简单。
陈洪威忍着等他们传阅信笺,实在忍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侠,你看——”
七弦若无其事地将手指从温念远手中抽回来,“有办法。”
“是什么?!”
“给他们赎金。”
“……”陈洪威刚换上喜色的脸又耷拉下嘴角,跌足道:“哎呀大侠,你这、这、这不是说了等于白说吗?”转了一圈到头来还是要给钱呐。
不是他舍得儿子不舍得钱,一是这一半家资实在太巨,不是说拿就能拿出来了;二来,谁知道那群人拿了钱真的会放人?万一再来要另一半呢?
贪婪是个无底洞,商贾之家,对此最有体会。
抬起眼皮看了看郁闷得团团转的陈洪威,七弦终于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陈老板,为今之计,与其另想它法,不如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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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有德走在街上,脸色略显灰暗,不时地朝四周看去,总觉得路过的每一个人好像有点怪怪的,笑得不怀好意。
他心知是自己太紧张了,却没法儿不紧张。
手中拿着的小匣子里,是所谓的“一半陈家”,装着一叠银票、地契等等,匣子并不重,他却觉得快把腰都压弯了,生怕出个什么岔子,把自己卖了都赔不起一分一毫。
他是根据绑匪在信中的吩咐和陈洪威的叮嘱,前往指定地点送赎金的,不害怕才奇怪。
虽然明知道那两个江湖人在隐蔽处看着自己。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斗得过绑匪?
万一少爷没救回来,连他都折进去了,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一路不停地胡思乱想,崔有德更觉得脚下踉跄,路上的人群却渐渐稀少,地段也越来越偏僻,让人觉得有种荒凉破败之感,明明是大夏天的热风吹来,他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信中所说的那棵百年老槐树。
树下空无一人。
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渴的嘴唇,确定四周真的好像没有什么危险之后,崔有德小心翼翼地走到槐树底下,费力挖了个坑,然后把匣子放进去,上面铺上薄薄一层土。
老槐树因为缺水,已经快要枯了,枝干无力地纵横交错,洒下网状的阴影,让疑神疑鬼的崔有德更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