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自己曹子建还是李太白呢……”
“……见天儿眼高于顶,也不看看自己做的东西,句句都带着脂粉气,跟个女人似的。”
“可不是……眼界又窄、志大才疏,个落第破落户儿……谁不知道……用青楼女子赠的盘缠赶考……”
看不到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梁君只知道自己灵魂的每一处都在愤怒,看不起他,凭什么看不起他。
这群人个个目光短浅,懂什么!
这一幕勾起了梁君不好的回忆,他不想记起,却偏偏忘不了,放榜那天,也是如此被嘲笑,被贬得一文不值。
他绝不信榜上有名的那些人文章就做得比他好!脂粉气?脂粉气脂粉气脂粉气……
梁君低着头,加快了脚步,一声不吭地匆匆往前走,一头撞进了烟花巷。
而另一边,温念远一行人显然要悠闲得多。
“真的是那书生杀了蕊娘?他确实丝毫武功都不懂,蕊娘虽然是弱女子,也不是他轻易能杀得了的。”叶雷霆狐疑地说。
七弦公子目不斜视地盯着蕊姬的坟冢,意味深长地说:“轻敌是大忌。”
他轻轻掸了掸蕊姬墓碑上刚刚被梁君碰过的地方,像是抹去什么脏东西一般,重新点燃那命运坎坷的三支香,青烟袅袅直上,不再明灭。
“他……是不是认识蕊娘?”看着动作温柔目光专注的七弦公子,叶雷霆深觉疑惑。
温念远摇头,“他对死人都温柔。”
“嗯?为什么不是活人?”
“因为没有。”丢下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温念远不再理会叶雷霆,转头看着那个人,“去哪?”
对方好整以暇地袖手,“看花魁。”
就这一句话,温念远再次站在了红袖阁的大门前,看着七弦于他身前悠然走进脂粉香娃堆中,一切就如仿佛一场轮回,由哪里始、就由哪里终。
这一天天没有下雨,那把竹骨伞不知被他抛去了哪里,红袖阁的妈妈依旧满面春风,甜腻腻地迎上来,“几位公子,看上了哪几位姑娘?我们这儿碧云碧玉……”
“你们这儿的花魁娘子在哪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温念远自己都感觉有种诡异的宿命味道。
鸨母愣了一愣,面上露出一丝难色,“碧萧她现在有客……公子等等,我这就去唤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鸨母忽然改了口风。
“不必了,我们自己上去。”
第13章 人心恶险业障爱恨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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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一行人径自往楼上走,鸨母有些不太乐意。
碧萧此刻确实是有客,她之所以改了口风,实在是因为碧萧现在正见的那位客人上不得台面,原本那种人根本就进不了花魁娘子的门,可今天碧萧也不知怎的魔怔了,执意迎了进去。
鸨母心知那人身上赚不了油水,才在这几位公子说要见花魁的时候耍了个心机,打算逼碧萧赶紧把那个家伙赶走了,出来挣钱。
然而这姑娘现在怎么说也是红袖阁的新头牌了,红牌姑娘一向是矜贵的,鸨母上去请人和男人们直接往里闯,相比之下后面那种情形实在是掉价。
她不得已作势拦了一下,喊道:“哎,公子——”话音还没落,白花花的银子从天而降,差点没砸得她乐开了花,连忙改口,“几位公子慢些儿走,楼梯抖着呢。”
碧萧的房间门扉紧掩,自从她的身价水涨船高,已经轻易不大出来见客了,都是由鸨母细细选了,再迎上来。
此刻她房间内却不是旖旎暧昧的景象,屋中气氛微凝,碧萧面无笑意,双手绞着一方丝帕,蹙了眉间儿压低声音,“你还来做什么!”
面色阴郁的书生伸手把桌上的茶杯拿起来,贴到唇边,闻到上面沾着碧萧身上的花粉味,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地放下,犹豫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那事,没留下什么首尾吧?”
碧萧脸色一变,玉手轻轻拍在桌上,腕上一金一玉两个镯子被晃得叮当乱响,冷笑,“梁公子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梁君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脂粉堆起来的女人,眼前忽而闪过某个人永远只略施粉黛的脸,失神了一阵,点点头,“是,我也不懂。”话毕又复语,“你没占了她的屋子,很好。”
“别做出这幅恶心人的样子,给谁看!”被梁君的话戳中心事,碧萧猛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尖儿,“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蕊姬从来都没喜欢过你,你自作多情给谁看!”
以为她不想住蕊姬的房间么?那才是花魁的正屋!那才是红袖阁里,乃至整条烟花巷中最奢华高贵的地方!
可她想搬却不敢搬、不能搬,就算现在成了红袖阁的第一人,阁子里的姑娘们、嗜钱如命的妈妈、来来往往的恩客,哪个话里话外不仍旧拿她跟死人比?
从前蕊姬是什么待遇?她现在又是什么待遇?稍稍端出点架子,就得提防人说飞上枝头变凤凰。
呵,飞上哪门子的枝头?!她碧萧本来就是凤凰,从来都不差什么蕊姬一点半点,而现在,连这个落魄书生话里话外,都暗示她不配住蕊姬的屋子。
她不配,这男人难道就配肖想!
碧萧话音刚落,梁君脸上就显出令人心惊的狰狞之色,睁大的双眼之中布满猩红的血丝,仿佛要化身为兽择人而噬,咬牙切齿地说:“自作多情?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只有她配不上我。”
他已然失态,连压低声音也忘了,伸手就要掀翻桌布,就在这时,碧萧屋子的门忽然被推开,一步之遥的门外,七弦公子站在那里,目光灼灼落在梁君身上。
“这才是你的心里话吧,梁公子。”
屋内两人俱吓了一跳,没料到会有人在门外,一般楼里的姑娘若有了客鸨母都会把别的恩客挡回去,更别提现在碧萧是花魁,身份更高一重。
梁君一见门口那几张熟悉的脸,就感觉阴风扑面,硬生生缓和了脸上扭曲的表情,换上茫然,“几位……怎么来了?”
然后看了看碧萧,勉强道:“我只是来看看蕊姬——”
“蕊姬姑娘的房间不在这里,梁公子。”七弦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含着一缕讥讽的笑意,“你不是要温书么?还是说,碧萧姑娘这里的茶,有助记忆?”
最初的惊慌过后碧萧也已经春风满面,她惯做笑脸迎人揣度人心的勾当,款款解释道:“奴家与蕊姬姐姐从前最是要好,梁公子来这儿,不过与奴家说说蕊姬姐姐罢了。”
七弦公子不置可否,一脚跨入门内,温念远与叶雷霆亦鱼贯而入,七弦顺手一挥衣袖,大门在身后“砰”地合上。
碧萧与梁君浑身一震,有点忐忑。
来人却显然要自在得多,七弦反客为主,自然而然地坐下,环顾了整个房间一圈儿,目光最后落在一张方凳上。
“碧萧姑娘的这张凳子看着不显眼,只怕整间房间的摆设饰物都抵不过这一张凳子的价值,想来一定是姑娘的心爱之物。”
一句话说完,碧萧还来不及震惊,梁君一眼瞥见那张凳子,脸色顿时铁青,他刚才竟然没有看见!这个女人竟贪财至此,没狠心将这个东西处理掉!
“不过一张凳子罢了,几位公子今日若是要来捧奴家的场,只是你们来看到了,奴家已经有客……”
七弦公子完全不在意碧萧的解释,叹息了一声,遗憾地摇头:“可惜这张凳子的风格与碧萧姑娘整个房间并不大般配,我看着,倒适合蕊姬似的。”
说完他不再让那两人有说话的机会,长身而起,先冷冷看着碧萧,淡淡地说:“你想当花魁很久,论姿色论才艺,也算数一数二,可惜头上永远有一个蕊姬压着,你不服,可惜不服不能改变什么。”
然后又转身盯着梁君,面色更加冷凝,“你恃才傲物自视甚高,无奈家中贫寒,听闻红袖阁的花魁疏财仗义,资助过不少读书人,便费尽心机见了她一面,得了她的资助。”
梁君呼吸一滞,眼前的男人却更加冷厉,字字如刀。
“你对她心生好感,蕊姬待你却与其他人并无不同,你恨她有眼无珠不识你这颗蒙尘的明珠,又忍不住编织你与她相知相许才子佳人的美梦,到最后,连你自己都信以为真,于是视蕊姬接待其他客人、赠与其余书生财帛为对你的背叛。”
“科举落第,你自思才高八斗,断无不中的道理,却听到别人在你身后议论,说你文章带有女儿脂粉气——你终于恍然大悟找到了自己落第的理由,皆因蕊姬赠你盘缠的缘故,是她,玷污了你堂堂读书人的正气!”
听着七弦不紧不慢却又步步紧逼的言语,温念远忍不住看了梁君一眼,无法掩饰眼中的不屑。
将自己的无能归咎于一个弱女子,用了她人的钱财还要嫌弃她的钱财来得不干净,这种男人,委实叫人恶心。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我从小读圣贤书,是正人君子!”梁君被七弦公子一层一层揭开隐秘心事,慌不择路想要一头撞出去,却被温念远一手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