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一刻钟之后,我就打听到:墨力最近在这里赌钱,已经赌了三天三夜了。而墨力是个非常地道的楚国人。楚国人的意思是,他辛苦走私一趟,在外面流离几个月,回到家里就要花天酒地,餐餐大鱼大肉,跟兄弟们一起赌钱嫖娼,直到花得一个子儿都不剩,再带着马帮上路。这就是墨力的生活。我的运气不错,他才回帝都半个月,一般走私一趟的钱足够他大手大脚玩上三个月。
我记住了“吉利赌坊”这个名字,准备回去告诉我表哥,让他来对付他的老对手。可是,就在这喧闹的赌坊里,突然传来了钟声。
夜半钟声,只敲了一下。
赌坊里的人全都齐刷刷停止了动作。他们抬头望着北面,面露惊讶。
本地人都放下赌注走了出来,看到自己的邻居带着孩子,脸上的诧异和他一样。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万籁俱寂的夜晚,月光下突然点起无数的蜡烛,那是千家万户的灯光。本该沉睡着的城市醒了过来。
他们都望着皇城的方向。
“皇上驾崩了啊。”
“他不是只有十八岁么?”
“不知道诶……夭折了吧。”
我听到很多窃窃私语。有些人哭了,更多人没有哭,男人们围在一起抽烟,脸上有些迷惘,女人们回到家里打开织布机,开始织全家人的孝衣。只有小孩子们很高兴,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夜半的月光下跳房子。
“不知道谁要登基了。”
“大概是明月王爷吧……”
“靠山王辈分比明月王爷要大。”
“登基不登基跟辈分可没关系,不过说起来,的确靠山王更有实力……”
“……”
“其实这小娃娃干得还不错。”
“嗯……换靠山王就没这么安生咯。宁可来个傻皇帝,省事儿。”
“我倒见过那小娃娃游街,长得挺白净,不像个傻子。”
“年纪轻轻,也可惜。”
我在檐角上坐了一会儿,第一次静静俯瞰我的城池。它迎来送往过好多皇帝,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谢幕。可到最后,我觉得我心里还是舍不得这座在月光下亮得发白的城池的。我的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我们躲在宫殿中对它发号施令,让大家笑,让大家哭,可我们对它的感情,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区别。我们站在它面前,也终究会因为思乡,而温柔地掉眼泪。
可也许一阵风来,我就要被吹散了。
我在冷风里坐了一刻钟,最后喝了一口茶,再睁眼时已经在我的皇宫里了。五花茶喝完了。
寝宫里很冷清,也没有点灯,宫女和太医都离开了,他们没有再在这里待下去的理由。我表哥坐在踏脚上,握着我的手看床上的我。
我觉得有点诧异。
死人和活人是很容易区分的,比如说眼前我的身体就已经呈现出灰败的颜色,我生前失血过多,再过不了多久也许就会僵硬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身体看上去有点衣衫不整。
我表哥也有点衣衫不整,他甚至只穿着矜衣,呼吸声还很重,似乎刚在外面跑过圈。
我不敢往下面想下去了。我也有点庆幸我没有早点回来,如果遇见那一幕,我就要因为过度哈子卡西而魂飞魄散了。
我在藻井上盘旋了一圈,顺着蟠龙立柱往下游,像是做贼一样溜到地上,再偷摸攀上踏脚,轻轻坐在上面。我不太想让表哥知道我变成了鬼,他最讨厌封建迷信了,幸好他看不到我。所以我大着胆子按着厚厚的被褥看着我自己的身体,他现在看上去又干又丑。
“so sad.”我叹惋。
“被这样刺到一定很疼。”我表哥接着说。
我吓了一跳,钻到了床下。但是很快我就意识到他是在自言自语,他听不到我讲话。于是我又爬出来。我表哥也在踏脚上坐下了,蜷着身体,牵着死人的手发怔。我想了想,把我轻飘飘的屁股放在了踏脚的另一边。
于是透明的我和活着的表哥就这样挨在了一起。
“为什么不再等一天呢?”我表哥问。
“我不知道诶。我想回宫,也想见你。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表哥苦笑了一声,“你应该信我的。”
“我不知道。”
“早就约好的,所有难事烦心事都交给我来做。”
“什么时候的事?……捏脚也算么?”
“……不过看到你在奏章上说让别人去吃屎,有点生气了。所以想让你去外面吃苦。”
“哦……我就是个熊孩子啊。”
“结果弄成这样子了。”表哥把脸埋在手里,悄无声息的。但是他的肩膀耸动,我知道他在哭。他哭了一会儿,咳嗽了两声。我摸摸他的脊背,一边摸一边有点遗憾了,“结果到最后,都还没来得及问你爱不爱我。”
他眼眶红红的抬起头来:“结果到最后,都还没来得及问你爱不爱我。”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明明知道他看不到,我还是害羞地别过脸去。
“我是爱你的。”我轻声说。
“我是爱你的。”同一时间,他也把脸转过去了。
我把透明的手塞进他手心里。
我们在那里坐了半个晚上。那天晚上对我们来说都不好过,我没办法让他知道我还在,也没办法让他知道我剩下的时间不多。我唯一能做的是让他不那么寂寞,可是他没办法感觉到我。我只能坐在那里看他哭。
不过那也是个特别特别美好的晚上,我从前不曾有过,也许以后也不会有了。
第二天清晨,我表哥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大殿的殿门大开,阳光照进金砖。地上全是泥沙和沾着露水的玫瑰花瓣。那些玫瑰花瓣拼成了四个字,吉利赌坊。
我看我表哥一脸见鬼的样子,回头张望床上的尸体,又看看那满地玫瑰,又看看我的尸体,最后是那个用玫瑰花拼成的┏(゜ω゜)=?,穿上衣服连胡须都来不及剃就招呼人赶到吉利赌坊去。
我累瘫了,不过终于松了口气,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水,飘飘悠悠跟了出去。
第40章
我们赶到赌坊的时候,墨力还保持着昨天的姿势在打牌。我表哥只知道要到这里来,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玄机,进去之后就问老板这几天这里有什么异状发生。老板还以为是金吾卫收钱,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暗地里塞给他两个沉重的金貔貅,被我表哥连人带金子丢到墙外。这动静闹得赌客都纷纷停下了赌注,胆大的让我表哥滚,胆小的自己就滚了。
这其中胆子最大的就是墨力,他青黑着下眼眶站起来,把烟头往桌子上一按,“嘿嘿,虞在藻,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嘛。你自己就撞上门来了……”
我表哥看到他,瞳孔一缩。光是看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脑海中一定在暂停、重播关于墨力的片段,然后回放关键的几秒钟。他在南疆学武,墨力每年吃喝玩乐中有一项就是去山上找他决斗。他们是咋咋呼呼的敌人,也是最亲近的朋友,只是谁都不承认罢了。
我表哥突然就动了。他过去拽住墨力的领口,“你会招魂?”
墨力眯起眼,啊了一声。
表哥抖了他几下,“我记得你说过你小时候师从楚国大巫,要不是后来打翻了他的什么什么鼎,现在会在楚国的王宫里继承大巫的职位……是这样么?”
墨力哦了一声,陷入了沉思。
“你不会是吹牛逼的吧。”我表哥改用激将法。
果然墨力大叫一声跳起来,“少他娘看不起人了,我骗你做什么!你们中原钦天监的所有术士加起来,还不如劳资打个响指!”
“你会招魂么?”
“你丢魂了?”墨力吓了一跳。
“我老婆死了。”
墨力松了口气,“死得好。”
“把他弄活。”
说完,我表哥拽住墨力的后领一扯,把他丢上马,飞也似地往皇宫赶。
我眼见局势明了,一时间身轻如燕,一呼吸间回到了寝殿。但是我看到了什么!床上的尸体!不见了!
我了个大槽我的身体哪儿去了!
我赶忙飘到屋顶上,抬眼张望,眼见几个太监抬着我的尸体往太医馆去了!
这他妈是干什么!
我跟着他们走到御医馆,马应龙和那个天竺大夫一进套好了手套,准备好了一些看上去就很可怕的医疗器材。他们把我放在一张寒玉冰床上,让小太监们爬到横梁上打起无数大大小小的灯笼。
“亮度可以么?”
“可以了。”
马应龙与他相视而笑。“我们中原的处理尸体就是画一下妆。”他扒开我的衣服,指着我伤口上打着的一个蝴蝶结。
天竺大夫皱起眉头问,“这些是尸斑么?”
马应龙看着青青紫紫的痕迹,“好像不是。”
他思忖片刻,把我翻了过来,只消看了一眼又赶紧再翻回去,脸都白了。
他和天竺大夫一道合掌为礼,“可怜的黄桑。”
他们消化了一下才继续讨论防腐的问题。
天竺大夫说光化妆是不够的。“你知道尸体是怎么腐烂的么?先是肠子里的气体因为无法排出而鼓胀,爆肚,然后微生物侵入,迅速啃光血肉,变成白骨。不论你们怎么化妆,最后都免不了这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