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嵩嗤了一声,笑而不语——他知道吴忠当日与其父姚苌在前秦同殿为臣,自然亦侍奉苻坚为主整整二十年,后来虽趁着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跟着姚苌自立门户了,但他还是没能像姚苌一样全然不以叛主为愧,对苻坚还是有些敬惧愧疚竟至不敢相见。吴忠也觉得自己此时此举太过优柔,不是个做大事的料,便一路跟出去,补道:“我们还是连夜送他回新平,让大单于亲自处置,免得夜长梦多!
姚嵩脚步不停,却难得地点了点头:“对,是要快送其回新平,只是不是我们——是大哥。”吴忠张了张嘴,那一脸刀疤瞬间在夜色中盘根错节地扭曲起来:“叫姚兴来押送苻坚?!你,你疯了吗?我们死伤多少兄弟才活捉到苻坚,你把这个天大的功劳平白让给姚兴!他在大单于面前再立一大功,你我就更没戏了!”
姚嵩白了他一眼,停住脚步开始勉强耐住性子安抚他的盟友:“欲取必先予,没听过?我们现在的势力不管有没有立这功都还是大大弱于大哥,何必此时犯忌惹他猜疑,不如顺水推舟送个他人情让他立功——再说,到了父王跟前,这是不是个功还难说呢!放心吧,我几时做过亏本的生意?”
姚兴是骑着快马连夜从新平赶来的,刚进联营便见自己弟弟围着件貂毛大氅在营口垂手等候,他滚鞍下马,随手把马鞭丢给身后的随从,一把攥住姚嵩的肩膀,急不可耐道:“真抓到了?”
姚兴一张被山风冻地清白的小脸也难抑兴奋,他低声道:“血战经夜,方才活捉了他——那可是个难啃的刺头。臣弟不敢居功,自然要请大哥亲来裁度。”姚兴闻言,大力拍揉着弟弟的肩,大点其头:“好,子峻一心为我筹谋,我都记着。”自尹维死后,他虽也伤心狐疑了一阵,但姚硕德言之灼灼说尹维煽动兵变又妄图追杀姚嵩,他自是知道尹维的确一直欲杀姚嵩,常连他的面子都不给,出兵在外就更保不准了。加之姚嵩使出百般手段泣诉剖白,一来二往,他如今不仅对这可人的弟弟尽释前嫌,连军政大事都每常与之商讨议定,反倒将其父姚苌抛诸脑后了。
谁知姚兴他披星戴月地赶来劝降,打好腹稿要舌粲莲花一番,谁知苻坚从未登基时便是出了名的雄辩无双,三两句便把姚兴骂了个狗血淋头,几乎要站不住脚,只得落荒而逃。
姚兴狼狈不堪地窜出来,知道方才情形俱被姚嵩在帐外冷眼听去,便恨声道:“阶下之囚丧家之犬还敢大发厥词!我没资格?我是后秦的世子!他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亡国之君!这种人带回去也是给父王添堵,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一刀杀了干净!”
姚嵩一路细步尾随他进了自己的军帐,见四下无人方才抬起头来,主动攀住姚兴的胳膊,按他坐下:“若是一刀杀了,何必费劲让大哥老远过来?臣弟就可以代劳!”姚兴听他话中有话,不由反手覆住他的手腕,道:“子峻何意?”
“大哥说苻坚如今奈丧家之犬不假,但并非一无是处——哥哥莫要忘了,当初苻秦灭燕,有一件宝贝可是到了苻坚手中。”
姚兴也是博览群书的,此时便心中一动,脱口而出:“莫不是……传国玉玺?”
姚嵩勾唇一笑:“正是。当年晋承魏祚,得到了那枚和氏璧,至惠帝时八王之乱,先后流落于前赵刘曜后赵石虎之手,最后到了那杀胡的汉人冉闵手中,他与慕容鲜卑争夺关东时在遏陉山兵败被杀——玉玺便到了慕容氏手中。传说当年王猛入邺城,第一件事不是追击当时的燕帝慕容暐,而是入宫抢得传国玺献于苻坚。大哥,若父王与您只想做个草头大王,那么玉玺在手反而是个累赘会引得诸侯纷起争夺;苻坚也可以尽快处死,免得夜长梦多,但如若胸怀天下要一统九州,这玉玺便定要到手!”
姚兴沉默须臾,一点头道:“你说的对,否则若让慕容氏重新夺回传国玉玺,我们姚秦再留在关中便名不正言不顺站不住脚了!只是这苻坚这样硬气,深恨我们姚氏,如何肯将传国玺的下落告知?”
“大哥,这事您不宜出面,传国玺目前只能由父王亲自索要——届时父王自有法子叫苻坚就范。”
姚兴一想,果然有理,姚嵩费九牛二虎之力活捉苻坚,便是想交由他押解回新平,在姚苌面前表忠心争功劳,不可谓不替他着想至深,心里一动,便顺着姚嵩的胳膊往上,拉住他的手肘望下一拽,竟将人强行拉至怀中:“好弟弟,你要什么赏?”姚嵩一慌即定,抬手不轻不重地捶了他一记,低声嗔道:“大哥,这可是在军营!”
姚兴孔武有力,紧紧钳制住他的反抗,伸手摸过他的脸颊:“谁让你在新平宫中,总是躲我?子峻,聪明如你,难道不知姚秦将来谁是主子谁说的算?”最后一句话已经隐隐带上了点不耐的威胁,姚嵩默然片刻,忽然垂下眼去,是个泫然欲泣的模样:“哪个管将来谁来做主!我费心为大哥筹谋策划之时,可从未想那么多!大哥是世子,旁人自然不敢多嘴,可咱们毕竟是兄弟,有些事现在真要挑白了,大哥是不是一定能在父王面前保住臣弟!?”姚兴一愣,果然是这个理,其实他也并没□熏心到要在这耳目众多处发情,只是姚嵩一贯若即若离,时而巧笑嫣然时而正襟危坐,搓揉地他如百爪饶心一般,看在眼里却又得不到吃不了舍不得断不下,如今他身边也没有尹维掣肘管教了,自然垂涎不已,心痒难耐。
姚嵩见姚兴忌惮姚苌,果然已被自己唬住,暗中松了口气,忽然抬头在姚兴颊边飞快地轻轻一吻,悄声道:“大哥急什么,来日方长嘛~”
姚嵩好容易安抚下姚兴,如条滑鱼一般溜出他的帐子,头也不回底快步走向自己的营帐——他手握兵权也有时日,已经在军中着力培植出一批忠于自己的势力,因而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他才算彻底地放下心来,拉着张冷若冰霜的脸就要掀帘入帐。
早有亲兵在内恭候多时,见他裹着一身寒气进来,忙将手中早已备好的御寒之物奉上。姚嵩此刻心中厌烦,并不觉冷,刚欲发火挥退众人,却见捧到面前的是一只紫貂围脖,毛色丰厚,缀着只精巧的梅花金扣。
姚嵩缓缓伸出手去——为不惹姚兴不快,这件紫貂皮草早早地尘封箱底不见天日,没想到如今又到了时令——竟是已经过了整整一年。他以指尖反复感知着其下顺滑丰厚的触感,一如他曾对他说“你秉性孱弱,给你亲自做了件围脖,早晚戴着便不受寒了。”
如今同在这一片寒夜月光下,二人却遥无相对——我在思念你,你又在何方?
他在黎明将至时的浓厚夜色中轻轻呼出一道白气,紧了紧颈间毛色丰厚的围脖,方才汲取了些许暖意。“攘外必先安内。拖了这么写时日,他也该把内政料理停当了罢。”他喃喃自语毕,忽而扬声吩咐道:“密信高盖,让他设法速将苻坚身陷新平之事告知慕容冲!”
且说那长安城未央宫中的庆功夜宴直闹到过了亥时方才进入尾声,在座武将文臣少有汉人,都是惯能喝的胡族好汉,此刻也倒地七七八八了。任臻却倒尚算清醒——自然不是因为他那点在大学宿舍里和狐朋狗友胡吹海侃练出来的酒量,而是他蓄意不给自己黄汤下肚的机会——今晚于他还有另一场攻受战要打呢。
身边内侍此刻倾身附耳道:“皇上,尚书令看着是不成了,要不要先送他回宫歇下?”
任臻见慕容永果然趴在案上,脸红地像滴下血来,却与旁人醉酒不同,他不闹不笑,就是双眼直勾勾地放着空发着呆,顿时喜道:“终于不成了!快!送他回宫!”而后自己腾地跳起来,随口敷衍了几句总结陈词,甩开步子就紧跟而去。
“皇上……”新上任的内侍总管忍了一路,此刻终于憋不住开口了,“您的金华殿已经过了……您怎跟到下臣居所承明殿来~”
任臻理直气壮道:“朕不喜金华殿的布置,今晚就住承明殿,等明日你们拆了金华殿里那个龙床,朕再回去!”话没说完便如阵风似地卷起安安静静昏昏沉沉的慕容永嗖地一声挂进房中。
待门嘭地一声砸上,众位内侍还在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还是为首的内侍总管咳了一记,公鸭般地咏唱道:“皇上果然勤政,深夜了还要与尚书令商讨军国大事!”
任臻把慕容永扶上床后,见他面色酡红神志不清,嘴里还呢喃道:“恭贺皇上克定长安……”这话任臻今晚大概听了百八十遍了,哪里还放在心上,只是见慕容永醉成这般,虽说是自己蓄意灌的,但到底有些心疼,便沏了杯清茶递过去:“喝口?”
慕容永摇头晃脑地硬要接过,却怎么也送不到嘴边,不一会儿便恼地将杯一砸,整个人瘫在任臻怀里。任臻顺势将人 抱个满怀,见他如醉玉颓山一般,风姿尤甚,不由地爱意更炽,心中一动,他伸手又重新沏了两杯茶,拿起一杯先送到慕容永手中,柔声道:“拿着。”慕容永被他紧紧裹在那片温暖胸膛之中,迷迷糊糊地听话捏住杯脚,朦胧中见任臻也执起另一杯,轻轻绕过他的手腕,凑向自己的双唇。慕容永因任臻低头就辈,二人之间陡然逼仄局促起来,便有些不安地抖了抖手腕,任臻见状低声喝道:“不许再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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