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汉一口答应下来,接过来咬了咬,笑道:“还是真金的。可惜小了点,要不可就值大钱了。”
拓跋珪勉强一笑,心道幸亏这是个没见识的。待人走后,他又走到任臻面前,见他洗净了血污的脸颊已深深地凹陷了进去,看着真不比死人好多少。他单手撑起任臻,将人搂靠在怀中,又折着唯一能活动的右手,拿起湿布别扭地为他擦干净了手手脚脚,怀中人病体沉重,除了微弱的呼吸便了无声响,心里不由又生出几分担忧怒气——自己摔下坡谷已有三两日了,怎么长孙肥贺兰隽他们还没搜救过来?!莫不是。。。拓跋珪不由地又起了疑心,自己这回带出关的都是自己精锐亲兵,照理不会轻易起了贰心,可难保事有万一——鲜卑素有兄终弟及的传统,自己虽没有嫡亲弟弟,可拓跋仪拓跋尊他们好歹也是名义上的皇弟,又率军殿后就在左近。。。他越想越火,越想越惧——悔不该当时鬼迷心窍,就这般随他跳下崖来!可如若不然,任臻便定然离他而去,他如何能舍?拓跋珪的情绪便又开始激动起来,随身带着的逍遥丸早不知道摔哪儿去了,他气地浑身冒火,恨不得将军中一干人等就地劈成两半。
任臻双目紧闭,微微地发出一声□。拓跋珪扭头盯着他,呼哧呼哧地喘了许久的气,忽然抬起手来狠狠地咬向自己的虎口,锐痛让他的神智彻底清醒过来,认清了如今的情势: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悔有何用?!
就在他满腹心事地盘算思虑之际,那大汉却很快返回猎屋,一面抖落身上的树叶一面道:“兄弟,我跟咱村那郎中说了,他不肯跟我上山,要不,你们下山?”
拓跋珪自然不愿抛头露面,便强忍失望道:“可是他年岁大了,腿脚不便?”那大汉一摆手:“哪啊。是南边儿的军队今儿进村了,大家伙全留在村里迎接王师呢——哎哟,这村里的人已经好几十年没见过咱汉人的军队了,没想到那位刘大将军年纪不大,真是个能打的。这都好几十年了,汉军都没能打过黄河——”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他道:“你们不会是北府军的逃兵吧?应该不能,你们都不似汉人。”
不是北府军,那便是北魏军了。
难怪这么些天过去了,魏军一直按兵不动,没有大张旗鼓地四处搜寻,原来是因为刘裕不退反进,一直在此处游弋,趁机扩张地盘。群龙无首的魏军自然稳妥为上,联营驻扎不曾擅动,生怕叫那个刘寄奴看出什么破绽来,又被杀个措手不及。
拓跋珪低头不语,掩去了眸中凶光:若是那雕龙金钿子被村人得了献予刘裕。。。
那大汉一摆手,转身弯腰去提自己新带上来的包裹:“哎,我不管你们是哪边的,横竖不与我相关。说实话,村里那些老人扶马抱腿地哭成那样,我也真没觉出哪儿感动的。我打小就没见过这些‘王师’,他们的皇帝也没给咱啥好处,何必——”
拓跋珪瞅准时机,悄无声息地一跃而起,欺近了他的背部,活动自如的右手屈指从腰后摸出了见血封喉的龙鳞匕。
那大汉浑然不觉,无意间向旁一瞥,顿时惊喜叫道:“兄弟,你哥好像醒了?!”
拓跋珪愣了愣,反应不及似地跟着看去,果然见任臻裹在破被中的腿抽动了一下——当下他哪里还能记得起旁的,本能地如猛虎猎食般地扑了过去,颤着手扳过了任臻的脸。
那双久闭的眼终于缓缓地睁开,惶然中带着点未知的迷茫。
四目相对的瞬间,拓跋珪激动地浑身一颤,却是先喜后忧——他实在不想听到他口中再如先前一般吐露恶语,不想在劫后重生的瞬间又回到互相憎恨的过去。
任臻蠕动着嘴唇,却是一字一字艰难地问道:“你。。。是。。。谁?”
那大汉蹲在一旁,不无艳羡地道:“哎,你弟弟待你可真孝顺。”
拓跋珪嘴角抽了抽,不接这话茬,轻轻把任臻的另一条腿又抬上膝来,热水沾巾,细致地又插了一遍,待擦到指缝处,任臻本能地蜷起脚趾猛地往内一缩,谁知拓跋珪早有准备,一把扣住了脚踝,叫人动弹不得——任臻一贯怕痒,又向来不拘小节,擦脚抹身什么的细致一点跟要他命似地。从前拓跋珪鞍前马后贴身伺候的时候早给训练出来了,当即一边飞快清理一边低声道:“别动。我轻一些便是——洗干净点不好么?热水也能让你双腿血行顺畅些。。。”
他抬起头,随即愣了一下,任臻也正低头看着他,眼眸中蕴含着丁点将说未说的笑意:“林大哥说的对,你可真孝顺。”
拓跋珪心中微动,忙低下头去,掩去眉间异色——很多年前,任臻总是对他这般说话,捉弄说笑中都带着点亲昵的促狭。
那林姓猎户哈哈一笑,点头道:“可不是,在这世道,亲生父子兄弟都难保不会有一天拼的你死我活,难得见你们这样的兄弟情深。哎。。。我的几个兄弟全死在战场上了,连全尸都找不回来。。。咱们这儿本是归了西燕管辖,前些年明明已渐是个太平光景了,谁知道燕国那个慕容皇帝是受了什么刺激,一两年之内天南地北连连大战,结果丢失了这儿的大片土地还不算,好像连自己的皇位都给丢了——连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也受这战乱之苦。”
任臻若有所思地听着,拓跋珪则是恨不得跳起来拍死这口无遮拦的汉人。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任臻一眼,见他严肃地转过头来,盯着他道:“我,饿,了,有肉吃吗?”
“有。你等等,我马上给你弄。”拓跋珪弹起身来,如果可以他希望任臻永远也不要想起伤痕累累的过去。而后他也不管即将入冬打猎不易,硬是将前些天林猎户好不容易打来的几只野鸟全给拆毛剥皮给煮了炖汤,把人家心疼地直嚷嚷:“诶!这得是好几天的口粮,你倒是省省啊!”
拓跋珪理直气壮:“我哥伤重,身体不好,得给他补补。大不了我不吃便是。”
那林猎户内牛满面:问题是你连我那份都给抢了还不带问一句的啊!
最后端上肉汤,香气四溢,任臻咂了咂舌,刚想爬过去喝,便被拓跋珪一把按住了,但听他道:“我来。”
任臻便也懒洋洋地盘腿坐好,一指他下臂紧绑着的木板:“你这样也不方便吧。”
拓跋珪一摇头:“不碍事。”便驾轻就熟地舀起一勺稳稳当当地送到任臻唇边——这么些年高高在上、养尊处优,却原来有些习惯是深入骨血,不可磨灭的。
任臻理所当然地张口吞了,而后抬起右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我这手是怎么回事?”
拓跋珪屏息凝气:“。。。战场上你为了救我,被燕军。。。一刀削去三指。。。”一边说一边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一直没敢彻底相信任臻会真地失忆,毕竟这个男人为了逃跑无所不用其极,他实在是追怕了。
任臻皱起眉来,把手又凑到面前疑惑地道:“我这般没用?”
拓跋珪不敢再详说下去,匆匆地又送上一勺:“日后自有我护你周全,再也不令你受分毫伤痛。”任臻老太爷似地含住勺子,用那只断掌在拓跋珪头上轻轻一拂,两眼一弯:“哎,果然是孝子贤孙。”
拓跋珪头皮一麻,猛地低头咳了几声,还是很不适应任臻的突然转变——不,应该说任臻本来的性格便是如此,只是血雨腥风中行过,他对他只剩下了憎恨怨毒,再不能有别的情绪了。
林猎户在旁被闪瞎了眼,只得默默地捧着空碗滚边儿去了,捏了捏兜中的小金钿子在心中咆哮道:光棍伤不起啊!不都为了再存个老婆本他才忍饥挨饿到如今嘛!
幸而任臻良心未泯,剩下一半死活不肯吃了,非逼着其他二人分食殆尽。
入夜,林猎户吃饱喝足又缠着任臻闲聊——拓跋珪冷硬的很,平常话都不多半句,哪有任臻天生健谈。可惜任臻现在是个半傻的,说话颠三倒四,一问三不知的,拓跋珪恐露破绽,只得一面给任臻上药一面抢着将二人的关系和如何逃难遇险九死一生的过程七分假三分真地说了一遍,末了筋疲力尽地简直想掐死这话唠猎户。最后一张面瘫脸起身,硬邦邦地道:“该睡觉了,谁升火守夜?”
林猎户立即打了个哈欠,表示今天自己翻山越岭又吃不饱穿不暖着实没力气了必须即刻睡觉。拓跋珪本就只想撵他去睡,当下也没二话,自己抱了干柴,走到破旧木屋的门外开始升火——其实他也根本睡不着觉。
今天发生的一切有如梦幻泡影,他至今不能置信——老天会如此厚爱眷顾,真地给他与他一个重头来过的机会。
拓跋珪盘膝而坐,却是思绪沸腾热血翻滚,半宿也静不下心来,忽然感觉肩上一麻,扭头看去却是任臻爬出被窝,正掂着小土块丢他。
拓跋珪:“?”
任臻冲他一招手:“过来。这山上夜里冷的要死,过来睡,我替你守一会儿。”
拓跋珪摸了摸自己的手脚,方才想的入神,不知不觉真如冰块一般了。他无声无息地走过去,钻进了任臻的被子里,却一把按住了他的肩头不令起身,嘟囔道:“真是冷。。。你也不要去了。这都过了大半夜,不会有什么猛兽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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