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忙摇了摇头,装做去看那案上名单——那夜后,俩人算是说开了,见面自也不复尴尬别扭——退一步海阔天空,既是要做知己,便要如知己一般相处。任臻自诩是个从不小意记仇的男子汉,但偶尔与苻坚独处,却时不时总会想起那个情难自禁的吻来。
正当此时,摩诃捧着个木匣进来,才算打破了室内略显凝滞的气氛,苻坚因问:“何事?”摩诃躬身立在阶下禀道:“拓拔将军让末将送呈一物予任,任将军。”
任臻奇了,起身接过:“他怎不自己送来。”
摩诃还是低着头不敢看任臻:“拓拔将军奉命练军,不得闲。”此言一出,苻坚与任臻俱是一皱眉——不是不知道摩诃打心眼里怕拓跋珪,但护龙卫名义上的统领还是摩诃,拓跋珪不过是奉命帮着治军训练,自己发号施令指挥正主来跑腿,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
任臻开匣一看,乃是一枚小小的梅花金扣,登时明白是姚嵩为求见一面而传递进来的信物,不知为何地还是有些心虚,忙顺手掩进怀中,又扭头对摩诃道:“你还做过几日我的‘兄弟’,怎么倒惧起拓跋珪来?”他原是说笑,摩诃却几乎吓尿了——他简直想都不敢想起他昔日对这“任将军”的非分念头,惶恐地跪下告罪不迭,倒弄地任臻有些讪讪地没意思起来,只得转头对苻坚道:“拓跋珪年轻气盛,此事是他逾越,我回去定会好生说他。”苻坚眼尖自然早已看见,却权当不知,只是淡淡地恩了一声,任他离去。
任臻摈退左右,一人前往约定地点,却不期然在明光池畔与沮渠蒙逊不期而遇——蒙逊既封了个武卫将军,便被段业授以皇宫戍卫一职,倒是时常带着人马宫内巡逻,但还是头一次与任臻狭路相逢。果见任臻双手环胸站定了,凉凉地道:“沮渠将军。”
沮渠蒙逊一抬手,部下们便齐齐退后十步,让出空间来。他迈步上前,站到任臻面前,微微一笑:“任将军,天水一别,见君无恙,可见天公垂怜,我总算得以安心了。”他知道任臻恨毒了他,但他如今有御封的职衔在身又手握禁军,连苻坚都没法子拿他怎样,又何况客居于此的一个区区燕将?这才是真正的沮渠蒙逊,狂傲嚣张却狠绝狡诈,当日的涉世未深的愣头模样也全为骗他!任臻冷笑道:“非是老天爷的功劳,原要多谢你百密一疏。”沮渠蒙逊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似地道:“果然是百密一疏——任将军的爱马还在在下府邸,如今新官上任诸事繁杂,竟一时都给忘了,不日必定奉还。”
任臻冷冷地一挑眉道:“沮渠蒙逊,你欠我的可不仅是一匹马,还有天水湖里枉死的近百条人命——马好还,命难偿!”蒙逊沉默片刻,忽而压低了声音道:“任臻,其实我从未想过真地杀你——”
任臻打断他的话,伸手遥遥一指:“我自认不是以德报怨的所谓君子——此仇,必报!”蒙逊闻言,停滞了一瞬,随即又微微地前倾了身子,神色间还如当日一般,漾着仿佛少不经事的粗鲁与天真,他在他耳边轻声道:“那我劝将军还是忍了这一时之气吧。此时,此地,你杀不得我。”
任臻神色不动,微微一抬下巴:“一时杀不了,那就等一年,一年杀不了那就等一世——余生无事,你就等着与我永远为敌吧!”蒙逊神色微微一变,却什么也不多说,只是沉着脸匆匆离去。
任臻待人走远了却还在心中暗自气苦,简直到了要暴躁跺脚的地步——沮渠蒙逊说的其实都对,如今他不能也无力除掉此人,以偿血仇——可他本就是个恩怨分明之人,如今又到底还没历练到苻坚那般惊涛骇浪皆处变不惊的份上,虽撂了句狠话吓退沮渠蒙逊,自己却也被噎地险些背过气去。正当此时,他忽觉肩上被轻轻一拍,回过头看,果然是姚嵩找过来了。
他勉强调整了情绪,挤出一丝笑意来:“你来了?”
二人行至明光池畔一处隐蔽山石背后,仍做宫廷乐师打扮的姚嵩偏着头上下打量了任臻一番,轻一挑眉道:“这是怎么了,气地脸色都变了。”任臻推说没事,姚嵩却一语挑破了:“可是因为沮渠蒙逊?”他见任臻默认了,顿了一顿,忽然话锋一转,微笑道:“任臻,想不想在走之前,你我顺手灭了沮渠蒙逊?”
任臻闻言,诧异地抬头望向他:“。。。为什么?”若他无估错,这二人应该都与吕纂同一阵营——至少表面上是。
姚嵩抿着嘴笑,眉眼间却透出几分阴冷:“因为我与你一样,都讨厌自作聪明又偏爱上蹿下跳的野猴子。”
六十六章
姚嵩行此举,盖因姚秦潜伏在姑臧宫中的细作刚刚秘报而来:沮渠男成率领匈奴骑兵出陇山后的第一仗便是包抄夹击了姚秦屯粮重镇华亭,截断了姚秦的粮道,但匈奴兵皆善打不善守,只能在平原会战之时逞威,故而姚秦在大将姚硕德的指挥下大军奔袭而来又夺回了粮仓,谁知陈兵萧关的杨定立即闻风而动,趁着萧关防守空虚之际,命前锋营分做两拨,前者垒土为梯,后者冒着枪林箭雨,强登高墙,幸而萧关守军火石箭矢储备极多,密雨似地落将下来,加上姚硕德及时回防,才堪堪抵挡地住潮水般涌上来的杨军。杨定却又不甚恋战,当即引军退回,谁知姚硕德还来不及缓一口气,华亭粮仓再次告急——却原来沮渠男成的匈奴兵并未远遁,又趁机来围攻劫掠——如此抢了就跑的游击战术简直令姚军疲于奔命,更何况还有数万燕军在主战场上虎视眈眈,一有机会便如猛虎出匣咬住要害!如是再三,半个月后,萧关告急,情势岌岌可危,主帅姚硕德一日七疏,急求姚兴加兵。
姚嵩便是在这时接到姚兴辗转送来的密信,信上屡加压力、再三催促,命他速速想法设法拖慢凉军进程。他匆匆看毕后便付诸一炬——他做事自行其道,姚兴即便人在眼前也命令不了他,何况远在固原?他自也明白即便沮渠男成暗中奉了吕纂之命游而不击,抢了就跑,不肯上主力决战,但杨定何许人也?抓住一点战机就能摧枯拉朽的战神,姚硕德再猛,也不过匹夫之勇又能撑得了几时?萧关只怕时日无多——
门上轻轻一叩,姚嵩闻言抬首,见是沮渠蒙逊倚在门边:“大公子有请,密室商谈。”顿了顿,他迎着姚嵩了然的目光道:“刚收到的军报——萧关告破,杨定击溃姚硕德,挥军入关,我兄长自也不甘落后,亦引军追赶——”姚嵩听到此处,便心知他那号称“羌族第一武将”的二叔即便没死在战场,侥幸能逃回固原,也逃不过姚兴的秋后算账——在他的挑拨下姚兴早就对自恃元老而自大无礼的姚硕德看不顺眼,不过是从前看他战功彪炳不好动手罢了,如今姚硕德作为败军之将,左右难逃一死,姚兴才能彻底将三军兵权全给攥在手中。
沮渠蒙逊一挑眉道:“凉燕两军迟早在朔方平原会师,届时你们姚秦只剩下固原、怀远二镇,料想情势堪忧——你既是奉后秦国主之命而来,怎的事到如今大厦将倾,倒似毫不在意?”姚嵩毫不动容道:“大厦将倾?君不闻古语有云‘不破不立’,我皇兄之所以先前不肯加兵驰援萧关就是为了保留实力建筑后方防线,怀远重镇又有黄河天险,守个一年半载绝无问题。”他瞟了对方一眼,“一年半载,难道还完不成你我大计?”
蒙逊自然也知道后凉政局在平静的假象之下其实暗涛汹涌,苻坚在上,虽尽得凉州上下的军心民心,但根基不稳,吕氏一家独大,段业亦不甘示弱,苻坚须得百般弹压互相制约,才能在稳住凉州的同时发展自己的势力。而一旦苻坚在陇西站稳了脚跟,去芜存青上下一心,那依他的才具,后凉再现当年前秦的辉煌盛世也非不可能,届时沮渠氏作为“不合时宜”的军阀必也将不复存在。故而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姑臧必得动乱,否则他们双方都不得生机!
“你真有把握除苻坚,乱凉州?”走到半路,沮渠蒙逊还是忍不住开口。姚嵩袖着手走在前面,轻声道:“凉州现在三足鼎力,苻、吕、段,苻坚为首,方勉强和平,若苻坚不在了,余者互相猜忌,再煽风点火一番,焉能不乱?”
蒙逊沉吟片刻,忽道:“你先前未曾入宫之时只是想要除去吕绍段业,扶持吕纂上位,如今怎地。。。突然坚持要杀苻坚?”姚嵩面无表情地不作回答,半晌后才忽然开口转移话题:“我曾说过一旦燕凉联军破萧关立大功,吕绍名利双收,吕纂便会更加忌恨——到了眼下,这手握实权的吕氏长公子必会摈弃先前所有的原则,对你我的谋划言听计从,有他助力,何愁不成”
何况,我还有一个苻坚一定舍不下的饵。
二人各怀心思地来见吕纂,正巧碰见推门而出的杨氏,蒙逊飞快地撩了一眼,杨氏不甚自然地侧身相让,脸上绯红一片,悄声道:“大公子心情不佳,二位千万小心。”蒙逊亲自去扶,甚为感激地低声道谢,姚嵩在后看地真切,却也不说破。待二人入内向吕纂行完礼,果见其勃然大怒,先指着姚嵩道:“你不是说萧关防线固若金汤,姚硕德当世猛将么!怎么连吕绍这么个没用的东西都能拿下!?”姚嵩不卑不亢地抬起头,冷静地道:“世子绍再没用,杨定和男成却都极擅用兵,何况段业为尚书令,后方粮草辎重运输都很到位——只要世子绍不是白痴,我姚秦独木难支,支持不下去是迟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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