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适应了后,李斯发现,那些卫兵们已经不在门口守着了,而是撤离到了远些的地方。
在远远的监视之下,张平和李斯一起往后院走去,还没走到的时候,张平首先闻到了一股幽香。
“似乎是兰草的香味。”他自言自语道。
同样也闻到了那股香味,又听到了张平所说的话,李斯的脚步蓦然停下,他踟蹰了片刻,突然转身向回走去。
“李兄!”身后传来张平诧异的喊声,但李斯,却头也不回的继续逃离这里。
果然,他已经无法面对,一切和韩非有关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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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平不明白,怎么走到一半,李斯就自己跑了?被关了这么久,他难道不想出去走走吗?张平的心里满是困惑,但再等他快步赶到李斯身边,李斯却只是丢给张平这样一句话:
“斯想求大人为斯转告王上一句话。”
张平心中一喜,以为李斯终于想通了,愿意为自己辩解一二了,他赶忙说道:
“李兄请说。”
“兔死狗烹,李斯认了,斯任由王上处置。”
“李兄,你……”
张平被吓了一跳,李斯这么说,不就等于承认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李斯却只是摆摆手说道。
“无需多言了,斯已经心灰意冷了。”
就在刚刚,李斯突然反应了过来,张平,其实还是来替韩非来当说客的,他在劝说自己说几句软话,劝自己放低身段,求韩非能够回心转意。
但是李斯已经不想这样了,用完就被一脚踹开的感觉,让李斯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哀莫大于心死,再让他去求韩非?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反正荣华富贵他已经享受过了,封侯拜相他都已经做到了,即使韩非想要杀了他,李斯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张平还想说些什么,李斯却已经背过身去,像是不愿听他多言。
长叹一声后,张平只得离去。
那天之后,原本紧紧守在房间门口的卫兵被撤到了院子中,而李斯的活动范围也扩大到了房间前面的前院。偶尔在院子走走,倒没有觉得那么无聊了。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那日正午,李斯正跪坐在案前翻阅竹简,间或提笔在竹简上写些什么,就这样写着写着,李斯的思绪却又渐渐飘走了,他突然想起,前世的时候,秦王的逐客令,也是这样无情的将他从高高的云端拉下来,那道王命把他赶出曾经为之奋斗十年的咸阳,一夜之间,李斯一无所有。
那是那个时候,为了让秦王回心转意,他挥笔写下了《谏逐客令》,挽救了自己的前途,也挽救了秦国。
从那以后,君臣间再无猜忌,直至身死。
但奇怪的是,被秦王无情驱逐的时候,李斯的心里却没有多少怨恨和不满,甚至,他还可以很冷静的分析,秦王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他要怎么样,才能挽回嬴政的心
同样的情况,在韩非做了出来,李斯却感觉到了真真切切的失望。
或许,那是因为前世李斯第一次见到嬴政的时候,那个孩子却已经是威武的少年,折梅轻嗅的模样,根本就不像是普通少年,却好似降临人间的神祗。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位横扫六合的君王确实是一位接近于神的存在,直到他死去的那刻,李斯一直相信,嬴政就算神,一位拯救他和万民的神。
如果这样一位神无情的错怪了李斯,李斯自然不会心生怨恨。
可韩非不同,在李斯的心目中,韩非是君王,但更是自己的挚友。
虽然李斯心里清楚,韩非这样对自己,有他的理由,但他却忍不住感到失望和怨恨,因为那不仅仅是君王对自己的猜忌,更是朋友对自己的背叛。
想到这里,李斯忍不住把韩非和嬴政之间做了一个比较。
韩非精通帝王之术,他写成的著作就连秦王都深深为之震惊,但实际上,作为一位君王,韩非却是不如嬴政的。
嬴政手腕强硬,只要是对他不利的人和事,他都能毫不犹豫的除去。
譬如在成蟜叛乱,宗室逼位之时,他就曾经想过除去秦国宗室。在赵太后和嫪毐的两个儿子威胁到王位的时候。他就能毫不犹豫的将他的两个弟弟杀死。当他羽翼丰满,不需要吕布韦的,他可以将曾经的仲父吕相赶出咸阳,最后将他逼死洛阳。
和赢政相比,韩非还是太优柔寡断了。
如果他决心和宗室站在一起,韩非就应该干脆点杀了他,现在就只是将他这么关着,不动他也不伤他,让人实在看不透,韩非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斯这样胡乱的想着,笔下也不知写了什么东西,渐渐的,一阵困意来袭,脑袋低垂着,李斯竟然就保持着跪坐的姿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斯隐约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宽厚的怀抱轻轻揽住了他,鼻尖淡淡的兰草香味,让李斯有一种自己还在苍山书院的错觉。
那个时候,他与韩非还不是君臣,他们互为挚友,什么权谋利益都跟他们没有关系,那个时候的他们,是多么的快乐……
脑海中浮现出从前种种,李斯下意识的往那个怀抱中蹭了蹭,身后那人微微一楞,叹息样的声音在李斯的耳边响起:“师弟,我到底要拿你怎么办?”
李斯猛然睁开了眼睛,鼻尖依旧残留着兰草的香气,但揽住自己的,分明是一袭华贵蓝衣,国以蓝色为尊,非王族不可用。
李斯猛然清醒,挣扎着便要起身,可因为跪坐的时间过长,双腿已经麻木了,原本是想远离身后的韩非,一个不稳,李斯无力的倒了回去,脑袋枕在韩非的身上,双眼正对着韩非的脸庞——李斯现在并不想看到的那张脸。
面无表情的盯着面前的那张脸,明亮的双眸中却看不出喜悲,就好像先前李斯所说的,对于韩非,他已经心如死灰了。
过了好一会,李斯陡然微微撑起身体,似乎是想要起身,但放在他肩膀上那只手,却将他重重压下。
“你去哪?”
韩非冷着脸问他,语气无比疏离。
李斯不再挣扎着要离开,沉默了片刻,李斯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
“师兄计划很久了吧,待到李斯无用之时,便将他一脚踹开,鸟尽弓藏的事情,原本我还不信,可现在却不得不信了……”
李斯一边说着,一边笑着,到最后竟然越笑越开心,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韩非定定的看着李斯,看着两行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打湿了他的衣衫,韩非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举动竟然给李斯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
其实,没有想到这点的不仅仅的韩非,还有李斯自己。
脸上湿漉漉的感觉让李斯意识到,自己竟然流泪了,自己怎么会如此的脆弱?他又到底在为什么而落泪?
是为了之前韩非对自己的不信任,还是因为韩非现在的到来?
这就连李斯也说不清楚。
像是觉得自己所说的话还不足以惹怒韩非,李斯又继续说道:
“师兄现在还在等什么呢?杀了李斯,取得宗室们的信任,变法同样也可以推行下去,斯与韩国之间,师兄还是选择了韩国啊!说来也是,和师兄的韩国相比,斯又算得上什么?”
话头一旦说开,李斯越说越悲愤,可越说,声音却越发哽咽起来,说到最后那句的时候,都已经难以听清。
前世的时候,韩非是他的知己,在他最潦倒的时候,只有韩非懂他。
但是如果要韩非在韩国和他之间选择一个,韩非一定会毫无犹豫的选择韩国。
所以,前世之时,在李斯出使韩国的时候,韩非可以毫无犹豫的劝说当时韩王安杀了他,在入秦之后,韩非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进谏那些弱秦之策——与其说是秦王杀了韩非,倒不如说是韩非一心求死。
李斯不懂韩非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李斯明白,韩非最爱的是他的国家,或许,之所以李斯不愿意为自己辩解,就是因为他害怕听见韩非最终作出选择。
他不愿意亲眼看到韩非再次作出那样的选择。
果然,听到李斯这样说,韩非的脸霎时变得铁青,不论是谁,被人道破了自己的心思都不会高兴。
但当韩非听见李斯说到最后,他的心头却蓦然一跳,倏地将李斯搂紧。
近在咫尺的侧脸,眼帘低垂,脸颊之上隐隐泪痕,望着那张自己已经思慕太久的人,韩非终于可以不再选择忍耐。
“师弟,孤根本无需选择,韩国和你,我都要。”
韩非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将李斯的脸转向自己,低下头去便啃了上去。
“韩非!”
韩非此举无异于晴天霹雳,将李斯惊的七荤八素,当柔软的舌头侵入到他的口中,李斯才如梦初醒,用力将韩非推开。
沉溺在吻中的韩非一时没有防备,轻易的便被推远了,李斯刚刚起身准备离开,衣袍却已经被拉住,一个身体重重压过来。
下一刻,书案上的竹简被扫在了地上,哗啦啦的散落了一地,而那张墨色的书案之上,李斯双手被固定在身体两侧,身体则被紧紧压在书案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