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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耽]新欢 (公子欢喜/冥顽不灵)


  他渊渟岳峙,从容立在原地,言语不见丝毫迟滞:“在下酒后失途夜宿街头,公子救我,是谓善。在下满身污秽腥臭难闻,公子留我,是谓诚。在下醉后失态贻笑大方,公子容我,是谓仁。在下出言不逊以财相侮,公子悉数还我,是谓信。而今,在下唐突登门莽撞而入,公子仍肯见我,是谓礼。如此善、诚、仁、信、礼,不谓高洁,又何为高洁?”
  “世人皆道,将军府温少机敏聪慧,巧言善辩,而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传说中的绣花枕头原来并非愚钝迟笨,叶青羽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温雅臣仍是庄重,面容端肃,两手抱拳,折腰又是一揖:“在下糊涂,秽眼浊心,以骄横慢傲之见而取人,以鼠目寸光之心而待人,反轻慢了恩人,桩桩件件是在下的错,实在罪无可恕。今日登门,不敢奢求公子谅解。公子宽宏,但凡能赐下几声斥骂或是一顿拳脚,在下就已心满意足。”
  他说得至真至诚,目光清明如这漫天漫地的春雨一般,铺天盖地将他这小小的院子笼罩。叶青羽惘然,跨出门槛,对他道:“屋外风寒雨凉,温少还是进来说话吧。”
  温雅臣却摆手,诚惶诚恐,几乎快要退到院门外:“公子若不责罚在下,在下便守在这雨中直至天晴。”
  春雨靡靡,哪是一时三刻就会停下的?眼前的青年眸光炯炯神情坚定,叶青羽木然的面孔终于崩不下去,上前一步,站在房檐下对他柔声道:“进屋吧,病倒了可是我这做主人的错。”
  “这么说,公子是原来在下了?”怯怯地,传闻中骄纵的将门公子拘谨地收敛着手脚,墨黑的双眼微微抬起,穿透了雨幕一瞬不瞬地望向叶青羽。脸上是无法自抑的欣喜与害怕再度误会的失措。
  叶青羽被他看得满身不自在,低下头,说不出口“是”,亦说不出口“不是”,垂眼看着脚边秋伯刚修剪一新的盆栽,脸上一红,终是轻轻点头。
  “呵呵……呵呵呵呵……我就知道。呵呵呵呵……”
  细雨如烟,枝头嫩芽新绽,檐下飞燕双归。满院都是温雅臣喜不自禁的笑声。世人交口称赞的翩翩公子昂着头站在雨里,任凭寒风吹乱了鬓发雨水浸透了皂靴。他眯起眼笑得天真,叶青羽从他看着自己的眼中看见了同样微笑着的自己。
  又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遇见了那个他,那个以为自己摘到了星星的温雅臣。
  “进来吧,我给你找件干净衣服。”笑着向他伸手,叶青羽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自己如此欢笑时什么时候。
  “我不。”他却反把手背到身后去。温雅臣勾着嘴角,不肯安分的视线在叶青羽身上掠过一次又一次,“在下连公子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进得院门就已是无礼,又怎能冒冒然就登堂入室,岂非放肆至极?”
  不待叶青羽开口,他自顾自整理那早狼狈不堪的衣冠,又是一揖:“在下温雅臣,京城人士,祖籍奉州,家住南城。平安巷左拐行过一树桃花,再往前走两步,过了一株老榕树便是。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不过三言两语,“公子”就在他嘴里变成了“兄台”。这攀亲论故的本事怕是连从前的顾侍郎都比不上。
  叶青羽莞尔:“不敢。免贵姓叶,叶青羽。”
  “蓬莱阁下红尘境。青羽扇低摇凤影。”他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忽而眉目舒展,摇头晃脑吟诵起来。
  叶青羽笑:“非也。是轻如鸿羽。”
  “何必如此自谦?”温雅臣大不赞同。
  檐下滴水成行,落雨如注,隔在二人之间,仿佛一道透明珠帘。他在雨中,他在檐下。你看着帘后浅浅自伤的我,我亦看着帘外磊落洒脱的你。
  叶青羽无心同他争辩,只是伸着手道:“温少,进屋吧。”
  话音方落,腕间一紧,叶青羽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温雅臣整个拉进了雨里。蒙蒙细雨兜头盖脸罩来,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他俊朗夺目的脸与狡黠邪魅的笑:“如此良辰美景,叶兄不沾沾这古人诗中的杏花春雨,岂不可惜?”
  从未想过他会再度出现,即便一遍遍抄写着枯燥的经文来平复心中的躁动,也不曾想过他会用如此出乎意料的面貌站在这院中。藐视清规操守的放`荡子弟守礼地只是隔着衣袖握住他的手腕。并肩站在这因为春日到来而显出无限生机的院子里,抬头是树梢新抽的枝条,脚边有羞怯半开的野花。厚厚的高墙将尘世的喧嚣隔阻在外,于是耳边只有如私语般低低自语的雨声。
  一天一地的雨,一天一地的绿,一天一地的他。
  怔怔地望着温雅臣,叶青羽眼中的天地在刹那间变了模样。

  第六章

  吃饭得去摘月楼,酒香菜美用料足;穿衣要数纤云庄,他家绣娘的手艺一等一的好;胭脂水粉属东城青龙街后白云巷里的那家颜色最正;金器首饰自然是城西庞记最出色,谁家娶媳妇不去打一对龙凤镯?翡翠珠宝可就要去石头斋……
  挥金如土的败家子说起京城风物来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城门外滴水庵里的馒头用的什么馅他都记在心头:“至于寻欢找乐消遣光阴,呵呵……原先当然是依翠楼,现在却是飞天赌坊。”
  小院清幽岁月长,潮湿的雨水里混合着刚破土的青草香。叶宅近来天天有客临门,晌午时分他便打一把紫竹伞准时前来叩门。斜风细雨,风雨无阻。
  叶青羽配合地从经卷中抬起头:“为什么?”
  将军府的独苗被宠坏了,说话必得有人附和,否则就挎下脸长吁短叹:“我果然打扰叶公子了。公子事务繁忙不比我等闲人,在下还是告辞吧。”
  作势要走,走到门边,却一脚在外一脚在内,温雅臣扒着门板回过头来,眼神哀怨得连房檐下的燕子都要哆嗦:“都说风雨留客天,天公尚且再三挽留,公子这般宽容仁厚,却连句好走的话都不说,可见在下为人实在粗鄙,叫人厌恶透顶。”
  于是叶青羽只得放下笔,赶忙自桌后站起身道:“温少莫走,是在下待客不周,望请温少见谅。”
  他在那边装模作样推却:“是我聒噪,吵得公子不能安心习字。还是让我回去吧。”
  明知他是装模作样,叶青羽的心间却终究起了几分不忍:“不聒噪。在下讷于辞令,又不常外出走动,因此对院外事物知之甚少。温少肯屈驾前来相伴,言谈种种,可谓见识大增,感激尚来不及,又何谈逐客?实在、实在是我困于院中,往来交际一概全无,故而怠慢了公子。”
  太久太久没有如此直白地跟人阐述自己的真实心境,客套的挽留之后不自觉还是泄露及分真实心迹。叶青羽脸上不觉一红。温雅臣“扑哧——”一笑,拖着长长的衣袖装腔作势回身:“果真不曾嫌我?”
  “果真不曾。”他郑重点头。起居简朴的叶家公子为人亦简单得如他身上的石青色衣袍般全无半点夸饰。
  温雅臣得意洋洋,牵起他的衣袖拉着他又坐回窗下:“我不过说句玩笑话罢了,青羽怎么就当真了?坐下吧,我还等着你抄完这卷《金刚经》,拿回家哄老太太呢。”
  叶青羽的脸上还泛着淡淡的红晕,复又回身落座,捻起笔杆再度低头,眼前一花,温雅臣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身后。
  干爽温暖的气息雾一般自背后涌来,他俯身将脸同他靠近。叶青羽慌忙偏头避让,搁在桌上的手就被他捉起,用惯的狼毫湘管被温柔地塞进手指之间。他失措如第一次握笔的孩童。他勾起嘴角轻笑,如学堂里耐心细致的先生,竖起笔杆,将他的手指一一摆放到正确的位置。手指交缠着手指,叶青羽的脸更烫了,转头撇开眼,专心致志看他衣袖上的团花,繁复雍容,绚丽难喻。
  “好了。”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窘迫,大大咧咧的公子哥爽朗一笑。松开他的手,温雅臣重新回到书桌另一侧的圈椅中,继续将聒噪延续到底,“说到飞天赌坊自然不得不说银月夫人。那个女人还真是……真是……有个词叫什么、什么……”
  他皱起眉头绞尽脑汁地想。叶青羽不插话,默默看他冥思苦想的样子。其实以他的聪颖,若非无心向学糟蹋课业,认认真真读两年书,未尝不能金榜题名封侯拜相。以将军府的名望,或谋一个实实在在的言官,或守一方千千万万的黎民,入得朝堂,拜得帝王,匡扶得了社稷,报效得了家国。一世为人,纵抛头颅、洒热血,却换得鞠躬尽瘁、粉身碎骨,只要天下一刻太平,万民一日温饱,便可含笑九泉此生无憾,总好过终日闲闲碌碌蹉跎年华。可惜,实在可惜。
  “啊,想起来了!那个词叫扑、朔、迷、离。”那边的温雅臣看不懂他的惋惜,拍着脑袋,兴高采烈,“啧啧,那个女人神秘得邪门。”
  自从京中来了个银月夫人,倚翠楼的张嬷嬷就没有一夜睡得舒坦。飞天赌坊好似凭空而降一般,突然就声势浩大地出现在人们的传闻中。即便是三天两头往烟花巷里钻的温雅臣也说不清,它是什么时候开的张。仿佛是一夜之间,全城的赌徒就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地方,而后纷至沓来,全数汇聚于此。不过一月,飞天赌坊就超越了倚翠楼,成了全京城夜间最热闹的所在。京中的富贵子弟,谁若不曾在飞天赌坊流连,便妄称豪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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