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云塞危路,杀气漫八方。
军行如骤雨,马走似奔狼。
刀枪裂战甲,弯弓射寒阳。
吊民征无道,伐罪群凶长。」
刀兵剑戟的碰撞之声,掩盖了胤祉部队之中声量不大的呼喝。而跟在皇上身边几十年的老太监粱九功,似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万全妙计。他望向了身侧早已不似前几日唯唯诺诺的罗太医:“外头的,是哪位爷?!”
不待罗友仁回话,西山健硕营的将士们已经在前端杀开了一条血路。
青骢马与白蹄乌并驾齐驱,八蹄同时撞地,华服在夜风之声卷起了厚重尊贵的裂响。只闻得两声利剑同时出鞘之音。
“臣胤禛/胤禩,救驾来迟!”
贯斗双剑,在东长庚星的点缀下,熠熠生辉。
西山健硕营的实力不容小觑,而胤禩的狡猾怀柔,更是在此刻大显神威。“吾等皆乃八旗子弟,放下兵戈、护卫皇上者,无罪有功!”
大势所趋,且如此一来,这场兵不血刃的仗亦被有心的雍正爷一直拖延到了子时三刻,赶回宫中刚好寅卯之交——人最困、马最乏、病最重。
粱九功挡在圣躬之前,望着銮驾的窗外:陛下啊,这局棋下到此处,输赢已定。
寅时初刻,玄月西斜、北斗值夜,朝阳门缓缓打开——
凯旋的军马,回归的九门提督;与兵权在握、骈骑驶入内城之中的雍亲王与禩郡王爷。
福全早已率领着宗亲大臣,候在乾清门广场边的九卿房之外。
昏迷不醒的康熙帝,被孝顺的儿子们,一路将銮驾抬到了乾清宫近前;围上来的太医刘声芳、戴君选与罗友仁用最快的速度掌控了全局。
早已候在乾清宫西侧殿中的宜妃、惠妃与良妃,率领着一众嫔位以上的后妃,在玉砌的屏围之后,面容悲戚、仪态端方。
方才就觉出不对劲的皇三子胤祉,终于傻眼,而他此刻再想反抗,为时晚矣。皇十四子一声令下,协同内廷禁卫,将人堵进了内殿之中。作为人证“活口”的御膳房太监王喜,亦被带到了宗亲、大臣之前。
随着太医刘声芳的一声哀伤的低吼。
跪在皇帝榻前的雍亲王、禩郡王,与宗亲王爷们,清楚地看见了一根寸长的银针被从卧榻之上的皇帝耳后拔了出来。
“伏兔穴上插银针……”刘声芳与戴君选声音颤抖:“这是要让吾皇口不能言、耳不能闻啊!!”
王喜的身体亦重重一抖,双膝软倒,爬到了雍正爷与胤禩身前:“四爷、八爷,奴才眼瞅着三爷将陛下近前所有的总管们都拖了下去……奴才是因换班,才躲过一劫的啊……”
雍亲王与禩郡王目光沉痛,一起扑倒在了康熙帝的卧榻之前。
胤禩在一瞬间有些犹豫——那毕竟是一位从不已他为喜的帝王,“辛者库贱妇所出”的谶语,从不敢遗忘。可是雍正爷却在须臾间,攥紧了他的手,声音打抖:“汗阿玛,是儿臣与八弟来了啊……”
胤禩未想过,四哥所说的“暗语”,居是一句“八弟来了”。
早已服下了“醒梦居仙药遂心丸”的康熙爷,俄顷,当着满屋的宗室贵胄、与陛下的满朝重臣们,睁开了双眼。待看清了面前乃何人以后,他一把握住了胤禩的手腕。
“我儿——”
目光中的沉婉、失悔,决不似作假。于是那一瞬真实的歉疚,在弹指间荡涤了梗横于胤禩心中数年的郁结。而此一握,胤禩在朝中的地位,再不必言说。
榻边的亲王们,清清楚楚地听见了皇帝开口说:“胤禛,去将西侧殿书案内匣中的圣旨,替朕取出来。”
于是雍正爷对着康熙帝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在粱九功的“指引”之下,去了西侧殿之中。回来时候,手中已然捧着一份金黄色的圣旨。粱九功谦恭地弯着腰,目不敢直视。
康熙帝看起来衰弱无力,神智却是无比的清醒:“胤禛,你来念。”
只有胤禩看的清楚,他的皇父自唤过他之后,目光中便再没有焦距。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他太明白了,无论皇父方才的那封歉意是否不假,他的四哥待他早已是十成十的真心。而人生在世,何苦求全责备?
即便筹谋了两载有余,胤禩也从未奢想,有一天,他会正大光明地走上这个位置——辛者库贱妇所出,自幼心高阴险。寄人篱下,不得圣眷。而唯一此生爱过一个人,还是兄弟j□j。他不是什么好人,柔奸狡性、妄蓄大志。
遂在同四哥分道扬镳之时,胤禩一度悲观地认为,若是连他此生唯一爱过、信任过的男人,都容不下的话。那他的下场,除了孤家寡人、乱臣贼子,还会有什么别的出路么?或许有一天会被革去宗籍、圈禁起来也不一定吧……
只是玉树四司的战场之下,四哥却对他说:“八弟,这次,换四哥辅佐你登极。”
所以,他没有问过四哥,那枚叫“遂心丸”的红色珠玉从何而来,为何会有这样神奇的功效;他亦没有问过,若有这一枚神物,四哥为何不为他自己筹谋天下?
因为,他信他。
他亦懂他。
因为知卿、爱卿、欣赏卿、珍惜卿。我也许可以,但是我相信,你亦能做得更好。所以为什么不呢?这一次,让我站在你身边。
你值得,最好的。
明黄色的圣旨被打开,踏着四方步的官靴,端肃地定在了胤禩的左前方,威严的声音却似从寰宇之上倾泻而下——
“皇八子,爱新觉罗胤禩,接旨。”
这其实是雍正爷亲自拟下的圣旨,只是这一次,却不再是定胤禩的任何“罪责”。雍正爷的眸光深沉,神色泰然;而康熙躺在龙榻之上,含笑望着他的八儿子。
那一瞬,胤禩感受到的是同时来自父兄的威压;却更有一股历经了时间洪流之后,潜藏在两代帝王心魂深处,不可言说的,最深沉的激赏与歉疚……
胤禩的身体重重地一抖,在一瞬间,忽而有了一种感觉——他的四哥,也是一代真龙天子。
否则,是怎样的人,才能在一代帝王面前如此坦然?
又是什么样的人,有能力如此洞悉身前身后之事?
还有什么样的人,连“篡位”与“让权”也是这样理所当然?
就好像他方是这寰宇之位的主人,所以,现下不是皇父,而是他的四哥,在传位予他。
胤禩倏然笑了——
是了,是他,也只能是他的四哥,才有这样的威严与霸气。
于是,他一撩袍角,垂首虔诚的跪下。
跪天、跪父、亦跪君。
更是在两辈子头一回,心甘情愿地,跪他的四哥。
“忆昔古帝之于天下,上溯尧舜,下及禹汤,无不以怀柔遐迩为德业,法天敬祖成邦国。所以法天敬祖者,承先王之厥德以养苍生,共四海之物力以济生民,盖垂髫耋髦可以无忧也。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大化始于未乱,夙夜难殆。斯国远计,庶乎近之。今朕年届五旬,在位四十四年……”
胤禩却似在冥冥之中听到了另一份声音:朕今年届五旬,在位一十三年,夙兴夜寐、朝乾夕惕……
他们也许不是好父亲、好兄长,却无一例外,都是好皇帝。
“今朕外御九夷,内服诸夏,遂致沉疴有发,方剂无验。恐寿考无祚也。朕年已五十,子孙十有近百,诸王大臣官员军民与蒙古人等无不爱惜。然我大清需福慧麟趾之嗣以为后继,朕实盼之切切。”
有多少个日夜,帝王,其实为天下的百姓操碎了心?
上承社稷、下载黎民。
胤禩从未真正设想过,皇位最终会落到自己头上。而当真正身临其境,他才发现,他应诺的,不止是荣耀的皇位,更是一方万民的河山。他的父亲,他的兄长,或许都曾待他不公、或因权势而多疑。但那更多的,是为了巩固社稷。
先是君、才是亲;先有国、才为家。
他们亦何尝不是在为了这片天下,唯亲唯民、克勤克俭地谋划?
而现在,这副重担,交到了他的肩膀上。
“禩郡王皇八子胤禩,人品贵重,温良慎持。堪牧四宇,能慈万民。遂着继朕登极,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钦此。”
遗诏宣读完毕,卧榻上的康熙帝不知何时又已阖上了双目,陷入昏睡。而雍正爷收起了诏书,交到了胤禩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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