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依旧在那里苦苦相劝:“伏求皇上深思太祖、太宗、世祖列圣托付至意,太皇太后慈爱本怀。节太甚之哀,为不匮之孝!”
此时,有几名机灵的、一直在默默关注他们的朝臣注意到了几名皇子的神色,于是接着前面那人的话语续道:“皇上!请您也为皇太子,以及诸位皇子思量一番!如今,皇太子学问精进,职见大成,诸皇子早就有方,俱秉至性,每当皇上号哭之际,皇太子及诸皇子悲思填膺,忧皇无措……皇上!您何其忍心?!”
另一人见帝王似乎有所松动,于是赶紧接道:“皇上您龙体负荷甚巨,惟望立减哀悰,照常御膳,调护圣体,以时保摄。庶几仰承列圣在天之眷,次以慰安皇太子及诸皇子下以昭示中外臣民,不令跼蹐无所……”
康熙终于动了动,声音仿佛被石头狠狠碾磨过一般,嘶哑无比的对伴在身边的梁九功道:“朕遭此不幸,太皇太后宾天,朕心中悲痛难忍,无心下咽,昨皇太后再三劝进糜粥,朕虽勉啜少许,终不能下咽。”
他顿了顿,通红的双眼扫过同样憔悴的诸位皇子,最终视线停留在胤礽身上,片刻后又转回太皇太后遗容上,嘶哑着喉咙,继续道:“不但朕躬如此,皇太子、皇子等亦至今未曾进食……”
梁九功躬身,将康熙的话一字不差地传至诸臣耳边。
诸位大臣张了张嘴,还待继续劝慰,却被康熙一句话堵死在那里:“尔等都莫要再劝了,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朕自己的身体自己也清楚的很,现在,你们都出去,莫要扰了太皇太后的清静。”
“……嗻。”诸臣无奈,却深知此刻再劝亦是无益,只得顺从地跪安离去。
二十八日,宗室的子嗣在诸人的劝慰下,离开了慈宁宫,守了两个昼夜,他们也实在撑不住了。而康熙却依旧伏在那里,维持着最初的姿势,身上穿着的也依旧是最初的暗色衣裳。
后宫诸妃,以及胤礽、胤禔等人也始终跪在太皇太后的梓宫前,同样穿着最开始的暗色衣服。他们和康熙一样,已经多日不曾离开过慈宁宫了。
不知何时,那些大臣又再度聚集了过来,连同诸位亲王一同跪在门口,奏曰:“皇上自太皇太后宾天以来,昼夜不离丧次。今除夕在即,素来有避忌之例。皇上若仍不回宫,臣等窃以为未便。明日祭毕,恳请皇上除夕之夜暂且回宫!”
“恳请皇上,除夜暂回宫!”
“恳请皇上,除夜暂回宫!”
……
门外声浪迭起,他们深深地将头磕在地上,伏低的姿态、哀伤中透着坚决的声音,都在昭示着他们的恳求之心。
康熙不为所动。如今他即便说话,旁人也只能听到气音,必须要认真地去倾听才能听到他的话语。在这两日的号恸中,他的喉咙已经彻底嘶哑了。
梁九功凑到他跟前,认真的听着康熙的话,然后走到门前,恭敬地按照康熙所言将原话述说:“数日以来,朕心甚觉愦迷,今据尔等所奏,稍有关系。除夕可令皇太子、皇子等俱回宫中书室。众妃等亦令各回本宫。若朕复有何心回宫耶?况皇太子、诸皇子等自太皇太后违豫以来,四十余日,皆在书室,原未尝安处宫中。元旦日,太皇太后梓宫前,令宫人照常上食。慈宁宫院前,皇太子、皇子等住帏帐,朕当于此暂居一日。”
诸王、大臣看看梁九功,再看看依旧背对着他们的康熙,那丝毫不见妥协的身影,他们只能无奈地退开。
在此刻此刻,他们纵使说再多,帝王也是听不进去的。面对此刻帝王的任性,他们除了忍让,又能说些什么呢?况且……那位太皇太后,即便是他们,也是打心里尊重的。
他们该劝的已经劝过了,应尽的责任已经尽过了,只是帝王不允罢了。况且,祖制、忌讳什么的……不过都是人在说罢了。即便打破一次,也无妨。
之后的两日,康熙果真一直留在慈宁宫,每日只有那么一、两个时辰会去帷帐内小睡片刻,接着又会惊醒过来,然后直直走到梓宫前再度跪下,一坐又是一整日。
胤礽和胤禔等人毕竟尚未成+人,数日不合眼实在有些撑不住了,于是在迷迷糊糊中被人半抱着去院前已经搭好的帷帐内小睡了片刻,胤礽和胤禔两人醒得早,刚睁开眼,便又沉默着跪回梓宫前。
转眼,已是除夕,按理说应该很热闹,充满欢笑、炮竹声的喜庆日子,由于太皇太后的逝世、以及整个紫禁城的哀肃之色,这一年的除夕,整个京城,甚至整个大清臣民,都身着丧服,过得极其沉凝。
短短数日,滴水不沾,滴米不进,又睡眠极少的康熙迅速憔悴下去。
胤礽一直在默默注视着他,这一日,他终于无法忍耐下去。他低声对着何玉+柱吩咐了几句,何玉+柱应声离去。回来时,手里捧着两碗蜂蜜水,以及一小碗薄薄的稀粥。
胤礽站起身,悉索的声音让有些精神不济的胤禔抬头,颇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接过何玉+柱手中的木托盘,他给胤禔递了一碗蜂蜜水。胤禔沉默地接过,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不过几日不曾开口,唇+瓣粘连在一起,撕扯的疼痛让他止住了说话的冲动,只是安静地小口啜饮了起来。
胤礽并没有多在意胤禔,在他接过碗的时候,他便端着剩余的一碗蜂蜜水和稀粥向康熙走了过去。
康熙的精神显然比他们更糟糕,就连胤礽走到他身边停留了一会儿,都不曾注意到,目光依旧注视着太皇太后梓宫的方向,虽不再哭号,脸上却始终带着悲戚。
胤礽驻足了片刻,取出装有蜂蜜水的碗,再将装着粥的木托盘交给何玉+柱,让他在一旁候着,自己则蹲下_身,将碗凑到康熙面前。
康熙被跟前突然出现的碗吓了一跳,本来有些飘忽的神志此刻尽数归拢,他抬头瞧清人,头往旁偏了偏,唇`瓣轻轻动了动,胤礽听不见他说的话,但他能看清他的意思,他在说:“朕吃不下……”
胤礽却并没有收回手,而是固执地伸着手,保持着递送的动作,静静地看着康熙。
康熙回视着他,胤礽因着数日不曾好眠,眼里已经浮现了红色的血丝,脸色苍白,唯有双颊,或许是因着刚睡醒的缘故带了些薄红,而双`唇则干涩无比,上面甚至裂开了几道口子,有丝丝血液顺着伤口跑出来,被主人置之不理,最终干涸在上面,结成暗黑色的痂。
他骤然有了些许的心疼的感觉。
“你喝吧。”康熙动了动唇,虽然依旧无法出声,但他相信胤礽能明白他的意思。
胤礽没有动弹,依旧定定地看着他。只是手却有些微微抖了起来。数日不曾好眠,丧失的不止是精神,还有体力,如今要他维持这样的姿势过久,也是一项艰难的体力活。
康熙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动到他微颤的手上,最终像是认输一般,接过了胤礽手中的碗。即便喝了……也咽不下去啊……胤礽这又是何必……
只是他终究不忍心辜负这孩子的一片真心,将碗凑到嘴边,喝了一口,下一刻,他便皱起了眉头。数日不曾进食,之前是没心情故而吃不下,现在是想吃……却发现吃不下了。
“咽下去!”胤礽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焦急和坚定。
康熙微叹一声,暗道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要自己的儿子担心……这么想着,他迫使自己将那口蜂蜜水咽了下去。
喉咙顿时火烧火燎的疼痛起来,同时带起的还有瘙`痒的感觉,让他有些想咳嗽。
他想压抑下去,背上却传来不熟练,但很温柔的拍打,他一怔,瘙`痒的感觉淡了一些,抬头,看到的果然是胤礽担忧的眼神。
“皇父,多喝几口水……”同样嘶哑的声音昭示着他自己也同样的不适。
康熙又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言,而是端起碗,小口小口的将碗里的蜂蜜水饮尽。
康熙身侧的梁九功松了口气,一直盯着他的胤礽也舒了口气,只觉心里的负担一下子轻了不少,耳边的嗡鸣声却越发急促了。
“再去端碗蜂蜜水来。”喝了水之后,康熙喉咙口的不适感终于减轻了些,于是转头对着梁九功吩咐道。
“嗻!”梁九功欢喜离去,皇上终于肯喝水了!真是……太好了……梁九功只觉热泪盈眶。都是太子殿下的功劳啊!赶紧去端水,端水!他这么想着,脚下更快了几步。
“胤礽,你也……”康熙抬头,刚想让胤礽也吃点东西,却发现站着的人显然有些不对劲,他眉头蹙了蹙,刚要伸手去拉对方,却见胤礽已经歪歪斜斜,向着反方向倒了下去。
“胤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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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出处:《汉·韩婴·韩诗外传·卷九》第三段——
孔子行,闻哭声甚悲。孔子曰:“驱!驱!前有贤者。”至、则皋鱼也。被褐拥镰,哭于道傍。孔子辟车与之言曰:“子非有丧,何哭之悲也?”皋鱼曰:“吾失之三矣:少而学,游诸侯,以后吾亲,失之一也;高尚吾志,间吾事君,失之二也;与友厚而小绝之,失之三矣。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得见者、亲也。吾请从此辞矣。”立槁而死。孔子曰:“弟子诫之,足以识矣。”于是门人辞归而养亲者十有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