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于杨谨的性子也算了解了。杨谨果然便如他所想, 极快地答应下来, 几乎没有半分的迟疑。
只不过,自昨夜那件事之后,杨谨再不肯与贺朴单独相见, 必要扯着贺霓裳一起的。
昨夜, 救了纪恩之后,转身时对上的那两道阴恻恻的目光, 令杨谨心有余悸。而这还不是最惊悚的——
杨谨当时脑中空白一片。她只顾着救纪恩的命, 根本就没想过若贺朴质问, 该如何回答。
然而, 贺朴什么都没问,半个字都没问。他目光复杂而深邃地在杨谨的脸上转了几个来回,看得杨谨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之后, 他就走了……走了!
一如他无声无息地出现, 伤了纪恩,此刻,他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寒夜萧瑟,月光惨淡, 杨谨呆立在屋檐下,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就是自己的幻觉。
“阿谨!阿谨!”耳边传来贺霓裳清亮的呼唤声。
杨谨惊然回神, 发现她正轻扯着自己的衣袖,将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拖拽了出来。
“你怎么了啊?”贺霓裳关切地问着,“我爹爹方才同你说话呢!”
杨谨一凛,下意识地转向了贺朴,遇上的,是贺朴温和的目光。
这样的注视,更让杨谨心头发寒,昨晚的一幕幕匆匆划过脑际。她微垂下头去。
贺朴却不以为忤,好脾气地又问了一句:“阿谨可要上一炷香?”
杨谨抿唇,眼中闪着凄然。
“也好。”她缓缓道,仿佛吐出了胸间积郁了许多年的一口浊气。
这处坟茔,被修葺得极是精致,足见当初修建的人用了怎么细腻的心思。
每一朵花,每一棵草,连同墓碑的白玉基底,都彰显着建造之人对永远躺在这里的人的在意。
可是,再多的在意,又如何?人已经不在了,美好的一切都化作了一座土馒头,这些华丽的布置与精致的花草,反倒像是某种讥讽。
杨谨敬上了几炷香,突的悲从中来,酸酸涩涩的感觉在她的鼻腔中蔓延开来,一双眸子很快便被咸涩的液体浸湿了。
她久久地垂头不语。她不想,亦不能,在此刻,让贺霓裳看到她眼中的泪水。
贺霓裳心疼地凝着杨谨的背影,知道她定是想起了她自己亦是自幼丧母的命运。
看到娘亲的香冢,阿谨也想起她的娘亲了吧?贺霓裳凄凄婉婉地想。
贺霓裳其实极想凑过去,抱着杨谨,安慰一下的。哪怕是,拉着她的手,说些宽慰的体己话儿也是好的啊。
可是,父亲在旁边看着呢,贺霓裳有些难为情,还有些没胆量。
她却不知,贺朴此刻亦是内心纠结着的。他几次想要探出手去,抚上杨谨的肩头,又几次生生地忍下了。
他的眼中爆出了狠厉,某一瞬间,是近乎狂烈的血红色。他更恨那些夺走杨谨的人了。
杨谨的目光,始终转不开墓碑上的那几个字:爱妻杨氏之墓。
爱妻?爱妻!
他有何资格说什么“爱妻”!杨谨挺拔的身形禁不住轻轻地颤抖着,悲情,大半化作了刻骨的愤恨。
她多想,转回身去,直面贺朴,只问他两句话:“你凭什么这么称呼她?你可曾问过她,愿意被如此称呼吗?”
然而,最终,杨谨什么都没有做。她任由着,自己的心绪渐渐归于平静,平静地盯着那栋墓碑。
“我会带您离开这里的,一定会带您离开的……”她在心里对着墓碑默祷着。
这场诡异的祭奠终是结束了。
“正月十五,是团圆日。这里没有外人,都坐吧。”贺朴招呼贺霓裳与杨谨坐下。
同样的一句话,听在不同的人的耳中,有着不同的意味——
贺霓裳闻言,喜上眉梢,她想到的是:爹爹这是认可阿瑾了吗?
于是,她看着饭桌上各色应景的菜肴、点心,只觉得胃口大开。
然而,杨谨却没有这样的好心情。她觉得刺心,刺心得厉害,纵是桌上琳琅满目,也无法勾起她的半分食欲来。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坐下了。
贺朴端起面前满盏的酒杯,向两个人道:“难得阿瑾在见素山庄过元宵,便满饮此杯吧!”
说着,他又向贺霓裳道:“这是果子酒,佳节里,羽儿也可以喝上一杯。”
其实,他根本不用说这句话的。贺霓裳满心欢喜,就算是眼前杯中的是最烈的烧刀子,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下的。
“多谢爹爹!羽儿祝爹爹身体康健,事事顺遂!”贺霓裳亦擎起酒杯,祝道。
谢的是什么,贺霓裳心里门清儿着呢!她已经肖想她与杨谨未来在见素山庄的生活了。
杨谨盯着面前的满着的酒杯,并未动。
这酒,是他们到来之前便满好了的。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果子酒”,想来,见素山庄中的酒,也不寻常吧?
杨谨笑得浅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她利落地端起了酒杯,向贺朴道:“请!”
也不啰嗦,一仰脖,已经喝尽了杯中物。
她这般果断简略,倒是颇出贺朴的意料。贺朴的眉峰微不可见地挑了挑,也一仰脖,饮尽了杯中酒。
贺霓裳见状,自是不甘落后的,也三两口喝尽了。她不禁咂了砸唇,笑道:“酸酸甜甜的!这果酒真好喝!”
贺朴呵呵一笑,擎箸道:“饮酒易伤胃,吃菜吧!都是你们喜欢的。”
他如此说着,倒真像是一个关心女儿成长的父亲了。
一刻钟后。
贺朴目不转睛地盯着已经昏睡趴伏在桌边的杨谨,神色越发的柔和起来。他犹豫再三,终是抬起右手,伸向了杨谨露在臂弯内的半张脸,却在半途迟疑了。
最后,他没敢去触碰杨谨的面颊,而是手指转了小半个圈,小心翼翼地捏走了杨谨手边的细瓷酒盏,似乎是生怕那酒盏割伤了杨谨似的。
他就这样盯着杨谨,看了许久,久到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时光的流逝。
“庄主,您看这……”管家毕恭毕敬地走进来,请示着。
贺朴恍然回神,瞟了一眼一旁亦伏桌昏睡着的贺霓裳,沉声道:“唤她们进来!”
紧接着,贺霓裳的两名贴身侍女便进来了,向贺朴施礼。
“你们少庄主醉了,你们扶她会房中安睡吧。”贺朴吩咐道。
两名侍女自然应是,搀扶着贺霓裳退下了。
贺朴不再管贺霓裳如何,他的目光又专注于杨谨的身上。
他很担心杨谨这么昏睡着不舒服,于是站起身,想搀她起来,扶她去她的卧房躺好,却在手掌即将碰到杨谨衣襟的时候,突地顿住了。某种叫做“近乡情怯”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涌上了他的心头。
贺朴再次迟疑了。最终,他选择了放弃,又命管家唤来了两名妥帖的侍女,搀扶着杨谨去了她的卧房。
杨谨的卧房外。
“庄主,您出门的行装都打点好了。”管家来禀道。
贺朴本想止住管家的话头儿,但一想到杨谨此刻已经昏昏睡去,方点了点头,道:“沙掌门和陈长老呢?现在何处?”
管家道:“那二位,现正在书房等着您呢。”
贺朴略一沉吟,又吩咐道:“你要记得,那物事,每隔两日便喂给阿瑾一次。绝不可让她清醒过来,更不可喂得勤了……那物事用得多了,伤身伤脑。”
管家唯唯听着。
贺朴又肃着脸道:“不许有任何差池,否则,我唯你是问!”
管家忙答应着,又问道:“那少庄主呢?”
贺朴愣了愣,似乎才想起来还有贺霓裳这么一个存在,遂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皆和阿瑾一样!总之,绝不能让她们离开见素山庄!”
门外,贺朴与管家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得听不见了。
门内,床榻上,平躺着的杨谨,突地睁开了双眼。她死死地盯着头顶上的床帐,双眸酸涩得厉害,抿紧了嘴唇。
同样是元宵佳节,崇家庄又是另一番光景。
宴席上,崇虎、石寒与一位宝相庄严、颇有威仪的中年僧人同席而坐。
“老夫原以为法月禅师会亲至英雄会,想不到老禅师竟闭关了。”崇虎不无遗憾道。
这名僧人法名法相,是嵩山少林当家人法月方丈的师弟,闻言道:“崇老英雄有所不知,不止是因着师兄闭关,贫僧代师兄来参加’英雄会‘,还因为贫僧忝掌戒律堂,贺庄主之事,本就归贫僧管啊!”
崇虎闻言,微诧道:“老夫寡闻,竟不知这贺朴竟是少林弟子。”
法相微微一笑,道:“他的师父,当年潜入少林,偷学我少林武功。贺朴曾追随他师父习学少林武功,自然算是我少林弟子。”
“还有这事?”崇虎奇道,“据老夫所知,这个贺朴,他可是……还有另一重身份的。”
法相点了点头道:“老英雄明察。昔年贺朴的师父,便是叛党同谋……只是此事,涉及朝堂,我少林实在管不得。”
“所以,这事后来便不了了之了?”崇虎问道。
法相叹道:“贺朴的师父,隐姓埋名躲在少林,就是想偷得少林绝学,为叛党所用,但他后来,据说死于一场意外。方丈师兄实不愿多惹事端,便这么撂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