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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狼狈相奸 (节操帝/远行客)



这天傍晚,终于从虞府里来了消息,沈延生二话没有立刻就带着慰问品上虞家奔丧去了。去的时候他心里有点着急,因为想看看虞定尧到底怎么样了。前几天看人跪在地上模样凄惨的嚎啕大哭,他一时心虚避了个干净,然而事后回想,他又对此充满了愧疚。不要说虞棠海的死他也有责任,即便是没有责任,出于道德与礼仪,这时候也是该说两句安慰的话。

他不是还想着要对虞定尧这孩子好一些么?这不应该是个空口无凭的愿望。

在心里盘算着见了面该说些什么,小车直驶出路口,在拐角的地方和一辆迎面而来的白色小汽车打了照面。那辆白车他见得多也坐的多,更不要说熟悉两个字。

直接让司机把自家小车倒回去绕路走,却不想对面那白车的车灯闪了两闪,一个斜刺冲过来,挡住了他们转弯的道。

刺耳的刹车声一响,司机面露难色的回过头来:“先生……这……”跟前那车他认得,是隔壁赵宝栓的,再加上这两天里接连的受了各样的变故,遇上这样的事情便难免的有些不知所措。等着自家先生拿主意,他手心里涔涔的冒出汗来。可沈延生坐在车后座上,却是默了声的一言不发。

司机等了一会儿,终于耐不住了,低声的开口询道,“先生……要不我下去说说,要他们给咱让个道出来?”

“不用下去。”

车灯的光芒透过挡风玻璃直射向沈延生所在的座位,半明半昧的光线中,司机终于看清了自家先生的脸。那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两道眼皮镇定安然的微垂着,在白净的皮肤上落下两扇睫毛的阴影。阴影动了两动,露出底下漆黑乌亮的眼珠,眼神却阴测测的渗着凉意,“直接撞过去,撞开就走。”

“啊?”司机听他这样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要么就是先生在同自己开玩笑。这好好的撞人家的车,撞的还是隔壁邻居赵团长,似乎怎么也说不过去。正是犹豫的时候,后面的声音已经带了明显的愠怒,又喝了一声“撞过去”,接着是文明杖击打在车座上的重响。

如此态度之下,司机也不敢再怠慢,胆战心惊的转过身去正要把车子重新发动起来,就看对面的小白车上走下来一个人。

这人穿一身挺括齐整的军装,装扮甚为周全严谨,军帽马靴武装带束出鹤势螂形的模子,走起路来步伐稳健。顺着车头上两束灯光走过来,靴底磕哒磕哒砸得路面连连作响,这响声不慌不忙,是有条不紊的拍子。及至到了车窗前躬身搭了只手在车顶上,这人终于从帽檐的阴影下露出了大半张线条硬朗的面孔,一开口口气轻浮,对着下到一半的车玻璃内的沈延生缓声问道:“沈会长,哪儿去啊?”

看他这模样和腔调,在加上横拦在前面的汽车,怕是不能轻易的就放人走。沈延生盯了他的面孔,心里那团鲁莽的火气稍稍有所压制,因而冷着脸答道:“我准备去一趟虞府。”

“虞府?奔丧去?”说着话,赵宝栓又敲了敲车玻璃,继续道,“正好我也要去,你带上我?”

沈延生说:“以我们两个现在的立场,恐怕不适合一起在那样的场合出现。你要是真心准备去,这两天找个时候自己去就行。”

看小白脸红口白牙说的这样一本正经,赵宝栓心里就有点不舒服,床上床下两个模样,要不是他心里还记着小白脸的好,这光景下简直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头昏眼花睡错了人。

无可奈何的笑了笑,赵宝栓起身对着自己的司机摆了摆手,小白车立刻就向着边上开出去,给沈延生腾出条道。

沈家司机眼疾手快,立马就把汽车发动着开起来,由慢到快,渐渐加着速度,一边又从后视镜里悄悄的去看自家先生的脸。那脸阴得不行,都快拧出水了。

缩着脊背把目光转回前面去,司机一路沉默专心开车。生怕一个眼神接触就踩了人心尖上的地雷,好端端的炸得自己灰飞烟灭。

沈延生的小车在道上驶得飞快,此时的虞府内也是一片上下忙碌的光景。丫头佣人们统一的穿戴了白麻的孝服,走路说话都是轻声轻气的,唯恐惊扰了宅内的家眷。正门的楼里腾出一大间做了灵堂,除了奔走的下人,还有几个远地赶来的亲戚,三三两两的跪在灵堂上,有几个不知道是哭晕了还是跪晕了,凄凉的倚在旁人肩上,用宽白的衣袖一遍遍的抹着脸。

沈延生到的时候并没有在灵堂里看到虞定尧,只有虞棠海的两个女儿和大女婿在那里招待着前来奔丧的宾客。虞太太面色惨白,端坐在棺木旁边,发鬓上压了一朵白花。一动不动的,她几乎把自己坐成一座玉石雕像,冷的眼睛冷的嘴唇,只有一双眼眶周围微微浮了圈肿。目光笔直的盯着自己眼前的一方地面,她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两只眼睛好像也忘记了要挣要眨,只剩下眼底不时闪动的水光。

沈延生看她眼睛里的眼泪干了流,流了干,便低下头默不作声的去旁边的佣人手里接了一把纸钱和几个锡纸元宝。走到火盆前面一样一样的烧进去,他心里那种无比沉重的罪恶感又浮现出来。

火盆内,金红的火苗正在疯狂的卷嗜着那些或黄或白的纸质财宝,燎烧不尽的烟灰成了无数轻飘飞舞的黑色蝴蝶,交织在火焰丛的上方,好像一支不知疲倦却又最终灭亡的舞蹈。沈延生跪在蒲团上,目不转睛的盯,盯了一会儿眼睛就模糊了。鼻头尖上热热的烤出一股热潮,让他觉得这盆里的火其实都是富有生命的活物。活物知道善恶懂得是非,是来自天上的使者,使者又指着他的鼻尖在他面前露出了惩恶扬善的表情,让他止不住的浑身难受起来。

虞镇长呀,纸钱我也给你烧了这许多,侄子我也会好好替你照顾起来,你要是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晚上托个梦直接告诉我,可不要暗地里下绊子来害我啊。

沈延生向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然而这样的气氛与心绪之下又免不了惴惴的不可自拔。烧尽了手里的,他又跟佣人手里要来一些,直烧了一大捧金纸叠的大元宝,才终于安心似的从地上站起来。可刚站起来,他又两腿发软的当场倒下去,原来不知不觉跪了多长时间,两只脚已经酸麻得无法动弹了。

边上的两个丫头看他对自家主人这样的情深意重,便主动的上前来扶住他。及至把人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又有佣人送来了缓口的热茶。沈延生垂着脑袋只管把身子歪向一边,对着送过来的茶碗摇了摇手说:“不喝了,喝不下。”丫头听他这样讲,大概是想到了老爷子偶尔慈祥的样子,因而抹着眼泪又往旁边退下去了。

沈延生坐在椅子上,两条腿里面酸了麻,麻了酸,好像骨髓芯子里过着无数手脚毛糙的爬虫,直挠得他从内向外的酸软无力,无法忍耐。

灵堂上的颜色只有黑与白两种,单调压抑并且沉闷。沈延生在那白色的幕帷底下待了一会儿,时不时的便要陷入自我批判中去,好像之前所有的作为也要在这里论出个黑白一样,一桩桩一件件,往他心头脑海里轮番的撞出来。沉默无声的接受着灵魂上的谴责,他同时又觉得自己是孤助无援的,好像小孩暗中犯了个无人知晓的大错,那痛苦和郁闷是无处可说的。

虞家的姑爷这时候走过来同他说了两句感激的话,沈延生有心无意的应答,一面问起虞定尧来。在这里等了许久,也不见这小子出来,他多少有些奇怪。

姑爷往虞太太那里看了一眼,压着声音回道:“侄少爷今天在这里跪了一天,又不肯吃喝,晚上实在熬不住就晕了,正在后面休息呢。”

丫头带着沈延生往虞定尧所在的小楼里去,一路上步子匆匆。宅内原先花鸟楼阁装点得十分活泼动人,这时候楼阁还在,花鸟却没了踪迹。也许是快要入冬,枝梢叶头上生机寥寥,偶然有几片叶子无精打采的蜷着,颜色也不是蓬勃的绿,风一吹一动,发出干燥的沙沙声,好似一阵叹息的低语,挠得人心里忍不住的跟着荒凉起来。

虞定尧住在二层,墙上拉起厚厚的窗帘,只在床头开了一盏奶白色的小灯。丫头在门口通报了一声,便轻手轻脚的回到楼下去。沈延生进到屋内半掩起门,转过身,虞定尧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

哑声从口里叫了一句“沈大哥”,虞定尧一只手撑在床上,俨然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床头的小灯映出他面孔上的疲惫与悲伤,望向沈延生的目光也是毫无光芒的,好像只是一个单纯的看的动作,该有的喜怒与哀乐都随着这几天的工夫全数流失了。

沈延生对着他点点头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压着脚步走到床边坐下,低头就看到了旁边的小几上摆着个食盘。食盘里装了几碟小菜外加一碗白粥,那粥面上已经凝了一层透明的薄膜。

“我听你们大姑爷说你累倒了,过来看看你。”节哀顺变的话刚才在前面已经说过了,到这里再讲也没什么大意思,更何况虞定尧是昏倒在他叔叔跟前的,要是他又把这伤心事提起来说一遍,恐怕这小子又要哭哭啼啼的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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