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蒋启鸿抬头,“体仁,你意犹未尽?”
“一脑门子肮脏念头!”
蒋启鸿惊愕,“这都被你发现了?”
龙慕把手伸进他领子里狠狠掐了一把,“月上中天了,宵禁了,只有勾栏瓦舍正是热闹的时候。”
蒋启鸿点头表示赞同,“经验之谈!就我所知,你上任不到一个月就踏遍了扬州城的烟花地和风化地。”
龙慕哈哈大笑,“玲珑巷是媒人啊!”
“所以,我们现在有了媒妁之言,还缺个父母之命?”
龙慕赶紧打哈哈岔话题,“到了,放我下来。”
话说,但凡烟花之地,最是擅长找那风流繁华的所在,哪儿风景繁盛他们就往哪儿钻,君不见金陵秦淮河岸那鳞次栉比的河房、杭州西湖之滨那遍地开花的红灯笼……
扬州的名姐儿更是风华绝代才倾天下,那谱摆得——大明律规定乐籍严禁乘轿?天高皇帝远,谁管啊?照样乘着锦绣小轿满大街招摇过市!官府公文勒令乐籍不得住华屋穿华服?结果……结果他们全穿绸裹缎挤瘦西湖边上来了。
所以,两人站在街巷入口,放眼望去——一片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两人沿街敲门,家家客满。龙慕身心疲惫,连饿带疼,直接挂在蒋启鸿身上,彻底瘫倒不干了,还不肯回去,现如今,御史大人的心情晴空万里,所有不合理的要求一律来者不拒。
最后迫不得已,两人进了家梨园行,门口站俩膀大腰圆的门神,要进门先交钱,龙慕低头看看自己,一伸手,把折扇递了过去。
屋内热闹非凡喊声震天,台上俩男扮女装的戏子,一个装小姐,一个装丫鬟,丫鬟唱:“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小姐续:“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羞花闭月花愁颤。”俩戏子一个翘兰花指一个扭杨柳腰,当真是容比花娇姿比柳柔啊!台下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喝彩声直插霄汉。
龙慕嘴角一阵抽搐,跟着鼓掌叫好。
找了张空桌子,小二赶紧跑过来点头哈腰伺候着,龙慕先把玉牌摘下来递过去,一指隔壁桌上鱼翅燕窝烤全鹅,“照这意思来桌一样的。”
小二站旁边光笑不说话。
龙慕拍案而起,指着小二的鼻尖还没来得及说话,隔壁看戏的公子哥笑眯眯地转过头来,“兄台,此席面是在下从鄙宅带过来的,如不嫌弃,共饮如何?”
龙慕呵呵笑了两声,灰溜溜地坐下,“客气客气,兄台慢用。”
蒋启鸿坐旁边托着腮唇角上扬似笑非笑,龙慕一脚踹过去,结果自己却疼痛顺着尾椎一路蔓延,蒋初皱眉,靠过来刚想说话,龙慕推着他的脸颊迫使其面对戏台,“看我干什么?看戏!”
蒋启鸿侧过头,太阳穴相触,折扇遮着嘴角轻声说:“看什么?欣赏弱柳扶风的男戏子?还是体仁善解人意,知道我最喜欢……”
正赶上小二上菜,龙慕捡起颗花生米直接塞他嘴里,乐呵呵地说:“我知道你最喜欢吃花生。”
“装傻!”
时过片刻,菜上齐了,龙慕举着筷子都不知道打哪儿下手,好嘛,一块镂雕田黄冻石就换了一碟花生米几块豆腐干外加两张葱花饼?龙慕身体瘫软,窝椅子里大发感慨:“田黄冻石真不值钱啊!”
蒋启鸿夹起一块豆腐干,凑到龙慕面前,指着一排牙齿印问:“你刚咬过?”
龙慕眼皮都没掀,脑袋挂在椅背上痛惜万分:“田黄冻石分文不值啊!”
话音未落,周围传来一阵震彻天地的轰然叫好声,龙慕闪目观瞧,俩小戏子要下台了,底下哗哗往台上扔东西,铜钱、银子、金首饰……雨点般砸过去,俩戏子眉开眼笑,左躲右闪抱着脑袋捡宝贝。
隔壁公子哥扔完扳指,转头问龙慕:“兄台不打赏?”
龙慕二话不说,拽下蒋启鸿的玉牌就扔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此玉牌跟长了眼睛似的,直奔着台柱子就去了,“砰”“咔嚓”“啊呀”三声连作,众人傻眼了,那假充大头鬼的田黄冻石立时四分五裂,碎屑子连蹦带跳四散奔逃,直挺挺插.进了戏子手腕里,鲜血滴滴答答顺着指缝往下淌,“哇”一声,戏子痛哭流涕。
霎时,周遭陡静,“唰”,所有人齐刷刷地瞧过来。
见大事不妙,龙慕一缩脖子,慌忙把头埋到桌子底下,百忙之中还不忘用手腕死命撑着蒋启鸿的腋窝,迫使其身端体直坐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万千目光跟刀枪剑戟般直戳蒋启鸿的心窝子。
嘿!您还别说,我们的蒋三公子忒没眼色,这种时候,赶紧装无辜啊,赶紧装茫然啊,最好能装得一脸莫名其妙跟着大伙儿一块儿找元凶!他倒好,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举手高擎折扇,扇坠跟着左右晃动,莹莹黄光在照如白昼的灯火中显得分外温润亮泽。
众人纷纷侧目,有些好事之徒开始鄙薄蒋启鸿。
龙慕从桌下抬起头来,讪讪地笑。
蒋启鸿微侧身体,眨了一下眼,悄声说:“你看,那边有只黄狗,跟你一样蹲在桌角边。”
龙慕那千年难得一见的羞愧之心打着滚冒着泡刚从地狱深渊里泛出来,一听这话,顿时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不一会儿,戏台收拾干净,换了一队虾兵蟹将,十几个人二话不说上来就翻跟头,乱七八糟毫无章法。龙慕看了两眼,搅得脑袋疼,低下头,拿筷子把花生拨弄来拨弄去,越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越是不想吃它。
蒋启鸿低下头说:“回去了好不好?”
“好。”
话音刚落,周围突然不约而同地开始大声数数:“133,134,135……”
龙慕转目观瞧,台下群情激越,一窝蜂跑到戏台边挥着拳头振臂高呼;台上,一群海鲜趴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气,就剩只虾子还在那儿没完没了地翻。
龙慕鄙夷之极,这有什么值得起哄的?
眼看着超过二百了,人群“轰”一声彻底炸锅了,一个个恨不得一脚踩到桌子上,直着嗓子喊:“205,206,207……”
也不知谁带的头,一定银子飞到台上,这下可好,台上下起雨来了,噼里啪啦白花花掉了一地。
隔壁的公子哥又扭过头来,笑问:“公子不打赏?”
龙慕脸上挂不住,抄起蒋启鸿的折扇直挺挺砸了过去。
蒋启鸿挑眉,“我来扬州确实是为了画扇面。”
话音未落,扇坠子一头撞到虾子脑门上,“啪”一声脆响,扇坠碎了,虾子瘫了,底下观众终于愤怒了。
“嘎”,万千纷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转头怒目而视。
龙慕拖起蒋启鸿撒腿飞奔,“你是来消耗田黄冻石的!”顾不得疼痛仓惶而逃。
出了梨园,冷风一吹,龙慕饿得头昏眼花。
蒋启鸿背起龙慕沿湖散漫着往回走,龙慕闷在蒋初衣领里呵呵呵地笑。
蒋启鸿抬起头,相视而笑。
☆、33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端坐桌前吃早饭,龙慕悄悄把手伸进蒋初袍子里,跟猫爪子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挠,“江里那二十万石粮食怎么运到仓库里?”
蒋初不禁莞尔,“我帮你解决,你怎么谢我?”
龙慕多慷慨啊!大手一挥,“你欠我的饭钱房钱全免了。”
“可以!”蒋初垂下眼睑夹了根小菜放进嘴里。
“哦?”龙慕凑过去,“这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次就当你欠我个人情好了……”
没等他说完,龙慕一把揽过蒋初的脑袋,就着嘴里的半根小菜一口就亲了上去,亲舒坦了弃之如敝屣,把蒋初推到一边,一甩袍袖,出门远去。
蒋初在身后高声笑说:“体仁,回衙换官服,带着师爷和粮仓小吏到江边等着我。”
龙慕摆了摆手,蒋初吩咐身边小厮驾马车送其回衙门。
蒋初吃完饭,洗了手,擦了脸,坐在紫藤丛中翻阅卷宗。
直至艳阳高照,蒋启鸿起身,换上官服,吩咐雨墨:“备车,去府学。”
马车绕过瘦西湖,驶往文昌阁,进入府学,府学祭酒率领众多教授整冠理服出门迎接。
蒋初深深一礼。
学中儒生潮水般从教室里跑出来,回廊里、树荫下、台阶前……站得满满当当,躬身拱手一揖到地。
蒋初从学生丛中慢慢踱过,所过之处,众人纷纷行礼。
正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本次恩科放榜的当天,扬州士子之间就开始互相“谣传”了:“听说了没?这次恩科的题目是新任御史大人出的?”
“哦?不是知府大人?”
“拉倒吧,知府大人自己考八股都没考明白还出得了题?再说,这次的主审官也是御史大人。”
“不会吧?呃……既是出题官又是取士官,正经恩师啊!”
隔了一天,一传十十传百,“谣言”以讹传讹眼瞅着就传成“真言”了,简直沸反盈天甚嚣尘上。
于是乎,这位新任的御史大人蒋启鸿状元——那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恩师啊!
话说,“恩师”代表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