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慕别的没看见,就看见那轿子窗帘低垂,一把折扇伸出窗外,扇坠轻轻敲击轿壁,月光一照,莹莹泛着温润的黄色光芒。得!田黄石!嘴角直接抽上了。
而老头,一眼就看见了那整天眨着俩无辜大眼睛的混蛋孩子雨墨。
俩人心灵相通,往墙角阴暗处缩了缩,连大气都不敢出。心中求爷爷告奶奶:快走!快走!你倒是赶紧走啊!
可惜,天不遂人愿——
轿子停了下来,唯有田黄石扇坠兀自在夜风中左右摆动。
龙慕和老头相顾无言。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整齐豪迈的巡逻脚步声渐行渐远,龙慕悄悄伸出脑袋——窗帘高高挂起,蒋初正端坐轿中,不知说了句什么,旁边竟然传来一阵“咯咯”娇笑声,一个女声说:“公子,您说哪里话?”
龙慕一愣,定睛细瞧,好家伙,轿辕阴影处站着个女人——私寮里的老鸨子。
龙慕心中鄙夷之情直冲上天:你倒是男女不忌老少皆宜啊!你娘子得恶心成什么样才能把你逼得饥不择食连暗娼里的妈妈都不放过?
刚腹诽完老鸨子,嘿!这老鸨子跟心灵相通似的直奔墙角就来了,老头跟龙慕大眼瞪小眼,想法不可思议地一致:不至于吧?这黑灯瞎火的,他们长着火眼金睛?
这老鸨子往地上一跪,“公子,夜深露重,寒舍虽鄙陋,好歹有瓦遮头,乞求公子屈尊移步,在敝处委屈一夜可使得?”
龙慕重重抹了把脸,摆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好意心领了,不便叨扰。”
老鸨子苦口婆心地劝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龙慕一开始还客气客气,末了,干脆头一抬眼一翻,嗬!今天星星还挺多。
老鸨子趴地上口干舌燥,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过没关系,有人替她补上——
不远处,蒋启鸿挑开轿帘,“此时已过午夜,全城干道宵禁,体仁如何回家?”
龙慕呵呵笑了两声。
“在巷道里逶迤蛇行,与巡逻队彼进我退彼隐我现?嗯……鬼鬼祟祟也不失为一大乐趣,或许还能见到你的同行,比如说,梁上君子……”
龙慕一头垂在老头肩膀上,微不可闻地冲老头抱怨:“还是你说得对,他确实是个大尾巴狼!”
那边厢,“……如若体仁觉得此种遮遮掩掩的行径有辱斯文大不成体统的话……何不光明磊落地行走于大街之上?”
一阵夜风吹过,地上一个烧焦的灯笼打着旋儿翻着滚儿,跌跌撞撞跑远了。
蒋启鸿笑容可掬,“如此一来,体仁或许能亲身检验一下守城将士的刀箭是否锋利。”
顿了顿,语调温和,“……或者,被官兵捉至守城将军处,如此甚好,体仁将有幸先游历将军府衙,后游历扬州知府衙门,明早在万千百姓丛中光天化日之下,乘囚车游历整个扬州城。”
龙慕猛抬头,一阵酒气上涌,高声怒骂:“姓蒋的!你管的着吗?”
再瞧那姓蒋的,笑意融融,下轿走过来,拍拍他的脸,说:“听,整齐划一的行军脚步声,巡逻队又来了。”
蒋初试图将龙慕扶进轿子里,龙慕坚决不同意,趴老头背上,把老头当驴使,催着他满玲珑巷到处找尚未客满的暗娼私寮。
上哪儿找去啊!几个时辰前,我们的蒋启鸿公子早就找过了。要不是龙慕事先预定,就连那俩漏风的小戏子都见不着。
最后,迫不得已,又跟蒋启鸿挤一间私寮里去了,往藤椅上一躺,衣襟大敞,悄悄握起旁边的铜质灯台。
蒋初瞧瞧他那青筋暴露的手指,笑着摇了摇头,“我发现一个秘密……”
龙慕斜着眼睛等着。
“……你喝醉之后,身体乏力,此天赋异禀委实不可多得……”
龙慕抄灯台就想砸过去,愣是……没抄起来,惹得蒋启鸿哈哈大笑,拦腰抱住,“体仁,你看,某些事情你无力负隅顽抗,却不妨碍你享受其中美妙的滋味,你说何乐而不为?”
流氓!大流氓!龙慕简直瞠目结舌,张嘴一口咬在他脖子上,不疼不痒,蒋启鸿哑哑而笑,托着他后脑勺往自己脖子上压了压,戏谑地说:“还是我帮你吧,你要怎么谢我?”
龙慕已经被气糊涂了,“姓蒋的,你这辈子最好别犯在我手上,要不然我扒掉你一层皮!”
蒋启鸿故意瘪嘴,“我全身上下唯一入得了世人法眼的就是这副皮囊,扒了,你还上哪里去找如此雍容和煦的脸?”
简直太不要脸了!“你这张嘴缺了大德了!”
“所以,要靠这张脸来弥补。”说完,居然还眨了下眼。
龙慕头一歪,鼻子眼儿里噌噌噌直喷酒气,冲门外喊:“管家!管家!”
作者有话要说:上巳节才是中国正宗的情人节。明朝时期,贵族妇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有两个节日是例外的,正月十五上元节以及上巳节。这两个节都可以当情人节来过,特别是上巳节。至于,现代广为炒作的七夕节……这个节日并不好,想想也能发现,全年夫妻分居,365天才见一晚上,能是个好节吗?君不见王熙凤的女儿就因为是七夕节生的,就要取个“巧姐”的名字来以毒攻毒吗?
☆、13
管家一脸谄笑,对着雨墨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一步一步往后退,跨过门槛,一头冲进屋里,老头直接傻眼了,蒋初正抱着龙慕,胸靠胸,脸贴脸,龙慕的嘴唇恨不得啃到蒋初的锁骨上,老头脸皮直抖。
蒋初放下龙慕,忍俊不禁,“来救你了。”
老头赶紧跪地上砰砰磕响头,“蒋公子,深更露重,不敢打扰您休息,老奴这就把公子接走,您留步,留步。”说完,一脸渴求地望着蒋启鸿,他不发话,愣是没敢动!
蒋初拍了拍龙慕的手背,“你身体不适,就住这里吧。”屈身一礼,耳语:“你该怎么谢我?”
龙慕假装没听见。
老头目送他离开,“咕咚”咽了口唾沫,“还……还挺体贴。”
龙慕一眼甩过来。
老头一巴掌抽在脸上,“再体贴也是个大尾巴狼!”
“你说得对,他确实体贴……”老头猛一抬头,龙慕愤恨,“……身体一个劲往我身上贴!”
一夜酣睡,临近中午,龙慕醒了,刚坐起来,“砰”又倒了下去,头疼欲裂气血翻滚。
不知缓了多久,龙慕开门出来,深吸一口气,神清气爽,懒腰伸了一半,身旁悠悠然传来,“早啊!”
龙慕转头,脸“唰”拉了下来,蒋初长身而立。
蒋初不禁莞尔,“别总盯着我的脸,我会嫉妒的。”
此言一出,龙慕顿时感觉眼前此人简直面目狰狞形同鬼魅!“你全身上下也就这张脸能见人了!”
蒋启鸿弯下腰,左眼促狭地眨了一下,轻声耳语:“你都没见过我的身体,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龙慕猛一栽,掉头就走,一只脚刚跨出月亮门,身后轻飘飘地说:“体仁,这个我可以扔了吧?”
龙慕顿住,回过头来,陡见蒋初手上拎着个深蓝色腰带,龙慕一哽,低头看看自己,好家伙,开怀散带衣襟大敞,这要是跑出去,非让人笑掉大牙不可!谁看不出是从娼家出来的?
龙慕伸出手,“扔过来。”
“好……”
光说“好”,他就是不动,龙慕等得口干舌燥。
蒋初勾勾手指,“过来。”
龙慕抱着胳膊往门框上一靠,眼一翻,房檐上俩麻雀正在打架。
蒋初走下台阶,递过腰带,龙慕刚伸出手,还没碰到,就听蒋初跟没事人似的冒了一句:“其实,系腰带还须解腰带之人。”
龙慕双手一滞,眉毛挑到半天云里,“好啊!你的腰带呢?你怎么自己系上了?”
我们的蒋三公子多干脆啊!手臂一张,任君采撷。
龙慕一口闷气堵在喉管里,劈手夺过腰带,随便裹了裹,背着双手迈着四方步踱了出去。
出了私寮,装不下去了,一脚踹在树干上。
老头跌跌撞撞跑出来,龙慕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查!去查!把他祖宗十八代全给我刨出来!”
老头气苦,“公子……”
“别劝我!就算他是官宦子弟,我也要把他给扒了,先扒衣服再扒皮!挫骨扬灰撒进大运河里!”
忿忿不平地扬长而去。
他刚走,一乘小轿从私寮里抬出来,帘栊高挂,蒋初扫了眼大树桩,笑了笑,歪在轿子里闭目养神。
过了几天,傍晚时分,孔琪来了,拐着内八字走一步能抖三下,往地上一瘫,半天爬不起来。
“你怎么了?”雨墨踢了踢他,“瞧你这德性,小命快没了吧,都用不着劳动你大哥来克你!”
说起大哥,孔琪趴地上哼哼唧唧:“公子,今早我大哥从浙江回来了,恰巧能赶上清明节祭祀。”
蒋启鸿“嗯”了一声。
“不过……”孔琪欲言又止。
蒋启鸿端起茶杯吹皱茶水,可有可无地问:“不过什么?”
孔琪左右瞟瞟,爬到蒋初脚边,悄声说:“公子,我大哥跟巡盐使骆大人是不是死对头?这可如何是好,骆封他爹可是南直隶巡抚啊!正经的封疆大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