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衿不知她原先的样子,见杨丽华与冼朝同时停了筷箸若有所思。
呵,杨笑澜习以为常,只答说:“是呀,戴着面具,吃饭着实不易,自然不能像刚来的时候这般肆意吃喝,也好,至少身形保持了。”为了掩饰身份,这些年来,她吃得苦,付出的代价并不算小。
待撤了食盒,又换上酒盏,杨丽华命侍女们退下,杨笑澜这才能回归本来的模样。
见杨素喝起了酒,杨笑澜笑他道:“大兄莫要喝多了回不了府,届时大嫂可是要让你跪在门口做石狮子用的。”
杨素笑骂了几句,只听杨丽华笑道:“杨公今日可尽兴了饮酒,请若松替你到府上告知夫人即可。”
“也好,有劳公主安排。”杨素丝毫不客气。
杨笑澜又道:“大兄,驸马府可没有什么侍妾舞姬伺候你,要不要让若松顺路接个人来伺候着?”
杨素一想,也是,他虽不是夜夜无女不欢,但眼见这杨笑澜娇妻美眷,自己若是睡个空屋,不免寂寥,道:“那就让若松把子悦接来吧。”
“子悦?”陈子衿只觉这名字有些熟悉,来回念了几遍。
“子悦原是陈朝公主,封号乐昌。”杨素对陈子衿解释道。
陈子衿道:“听说乐昌性情温婉,端庄贤淑,通晓诗文……”
杨笑澜笑道:“温婉贤淑……难怪大兄这般宠爱了。我可是听说,自从这乐昌公主进了府,兄长百般疼爱,浓情蜜意,还为她造了独立的小院可是?”
“可惜子悦并不领情,子衿,你们江南女子难不成生就了性子疏冷?”
“疏冷?谁说子衿疏冷了,子衿也有热情的时候,定是大兄讨不了那乐昌公主的欢心才是!”几杯温酒下肚,暖了手脚,杨笑澜说笑起来丝毫没了禁忌。她再不愿出去应酬,总也是在夜席上混迹过一阵的,这等场合,若是没有公主在场,男人们讲话少不得更加放肆,而她难免也被潜移默化了些许。
看着陈子衿微微发红的面孔,杨素笑着说了杨笑澜几句,又被冼朝劝了酒,酒兴上来索性将杨笑澜初到大兴的糗事当作笑话说与其他三女听。冼朝边笑边将在双星伴月楼里听说的关于笑澜的事情补充一二,这些流传于街市的八卦传闻真真假假,杨丽华与陈子衿都是头一回听说。两双眸子皆含着笑,听得趣味了,时不时看向笑澜。
杨笑澜喂喂抗议了几次无果,只好老老实实听自己过去的傻事,有时觉得不好意思了,就埋首在杨丽华处,听他们讲得过分时就探头出来为自己辩解一番。
说着旧事难免提及尉迟炽繁,众人又是一番缅怀,避开了仇与恨,只挑些旧闻趣事。杨笑澜笑着笑着,不觉有泪,仰头喝干杯中酒,抹去了。
五人一同用膳并不是首次,杨丽华总是公主,日益有其母之风,平时有她在席上众人多多少少谨慎些许,但此刻那些谨慎小心也就溶在了酒中。说起来杨素与陈子衿要更为熟络一些,而冼朝一向自来熟与杨素在大兴善寺里见过几次也认过长辈。此番,数她喝酒最毫无顾忌,酒到即干,喝多了艳光四射,颇有些当初双星伴月楼里朝云的风姿。杨素这才得知,原来那声名在外的朝云楼主就是冼朝,不禁叹道:“此事断不可外泄,否则驸马府定会被争相求见的人踏平了,当初朝云楼主一去不复返,不知引多少大兴男儿嗟叹!连犬子都为不曾见着朝云楼主一面而叹息不已呢!却不想又便宜了笑澜!”
杨笑澜怪这兄长竟会拆台,讨好地替冼朝斟酒,杨素却道,笑澜自己须得喝满三杯才是,笑澜从了。杨素又请冼朝为她弹上一曲,冼朝欣然领命,取来曲项琵琶,径自弹了,杨素以杯筷和声为之助兴。杨丽华与陈子衿只陪饮了几杯,不似这三人这般放开了由着性子喝。
又喝了些许,杨丽华见他们都有些喝多,才说该是散了,陈子衿招来嫣红,将冼朝扶回房去。
若松带着乐昌公主进来,迷糊之间,躲在杨丽华身后的杨笑澜见到了她的脸一个激灵,酒醒了三分,只听杨素在她身畔轻声道:“可是觉得她与炽繁有几分相像?其实,她更像世云。”说完,起身揽着乐昌公主跟着若松朝客房走去。
师姐,世云师姐,乐昌公主?
杨笑澜看着两人的背影微微有些发愣,忽然身边一暖,杨丽华将她扶得更紧一些,“我们去休息。”杨丽华道。
“我,想……洗澡。”杨笑澜委实不愿带着一身酒气上床。
杨丽华微笑道:“热水已经备下了,我们这就过去。”
“冼朝……”
“她有些醉了,有子衿照顾。”
换过一身衣服躺好,待同样散发着出浴后潮湿温热香气的杨丽华吹熄了火烛睡下,杨笑澜翻一个身围住了她:“公主……谢谢……”感激她的包容,感激她的体贴,感激她为她将一切都打点的如此妥帖。
杨丽华没有答话,所有的话语似都化作了一个亲吻,印在笑澜醉意朦胧的眼上,唇上,心上。
☆、第五卷 两件物事
第一百三十一回宫宴(1)
几场大雪过后,又是大兴的新年。有积雪,冼朝、陈子衿与杨笑澜最是高兴,她们都是南人,少见这样如粉末状的雪花,陈子衿含蓄不似冼朝与杨笑澜,少不得在庭院里捧着雪互相追闹着,有时还会在静寂的夜里头凝神细听,松间的细雪掉落,沙沙有声。
屋外虽寒,暖阁里却温暖如春,冼朝迷糊之间摸一摸床边,原本在身畔的杨笑澜已不见人,唯有银枪掠空而过的猎猎风声隐隐传来。自蜀地回转,杨笑澜除了偶尔阴郁外,便是比原先更勤勉地练武,一夜缱绻之后依旧可以早起练枪,而她却是武艺大疏,越发慵懒。
昨夜她曾在笑澜的怀中娇嗔地问她,为何这般勤力。笑澜认真而坚定答她,因为要在必要的时候保护她们。她,子衿,大公主,还有一个笑澜没有说出的人。她原想说自己有自保之力,子衿也是,笑澜却拿着她的手,按到她胸口的阿修罗王印记上,道:“桃子精,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没有这一箭,我原也以为,自己有自保之力。”
那透胸一箭不仅在笑澜的身上留下了一道伤痕,带给了她阿修罗王的身份,更是留给她难以忘记的警示。冼朝想,兴许,笑澜耿耿于怀的不止是这一箭。笑澜曾经问过她,如若多年之前,在得玉楼上她能沉得住气不钻入那明面上的局,或是她的武功能胜过那一群侍卫不需要她出手相救,是不是师姐便不会觉得是被她连累的,那师姐是不是就不会这样早的死去。那时冼朝没有答,只是也像昨夜那般紧紧抱住她。
披了棉衣,绾了头发起身,才将门打开,扑面而来的寒气使得冼朝打了个冷颤。她该是多少年没有在大兴过冬了,不知不觉间,已近三十,最好的年岁里她也曾周游各地,可怎么看,都像是在等待。她没有想过会有那样一日,轻了重负,安安宁宁地与笑澜一起,一辈子就这样到了尽头也好。此时,她多多少少可以体会当时华首师傅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看着笑澜习武,许是有些复杂的,但是心里却有满腔的宁静柔情在。
笑澜一身白色短打,银枪飞舞,在雪中格外的神清飒爽,一时冼朝竟分不清是雪将人衬得飘逸还是人本就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
恍惚间,只见杨笑澜收了枪,立定了身子朝她笑,笑容温暖,一如少年。
“桃子精,怎的穿得这样少,也不怕着凉。”
冼朝狡黠一笑,将手放入笑澜起了汗的颈后,听她冻得惊呼一声,咯咯直笑。笑澜见她笑得开怀,眼中尤带艳光,心中一荡,将她抱入屋内。
冼朝抵着她的胸口问,“想做什么?”
笑澜放下枪,道:“吃两口桃子,不做什么。”
“昨儿还没吃够么?”
“那自然是不够的。昨儿分明是我遇上了食人的桃子。”
“这才不枉你成日里唤我作妖精,没有辱没这虚名!”
小作缠绵,怕冼朝着凉,笑澜将她包入被中,道:“晚上宫中夜宴,你与子衿也在列席的名单之中。”
缕一缕笑澜有些散开的头发,冼朝问:“你担心?”
“不,我不担心,就算杨谅那厮要做点什么动作,我亦不怕,你乃冼夫人的曾孙女,谁敢招惹你,子衿只消跟在公主身边就好。晚些我有事需出去一趟,赴宴前与你们会合。”
“你自小心。”
“是。”笑澜笑道,“我会小心。”
早膳过后,杨笑澜一身便服只带着若松一人信马在坊间里闲逛,平康坊、靖康坊,笃悠悠地晃着好似回到了少年时光,师姐的教导,师姐的叮咛,师姐的嘱咐,与师姐并行与街市的往昔,师姐的笑,师姐的愁,师姐的眼泪,一时回忆如潮涌。待路过得玉楼,杨笑澜停驻了马匹,凝目注视良久,若不是她生辰在此地挨打,她怕是还成天浑浑噩噩依仗在杨素的羽翼之下。如果没有那一次面对师姐的受辱气愤难当而无能为力,她怕是不会明白自己的力量有多么的渺小,如今想来可笑,那时,竟这般冲动愚蠢。亏得有若松、惊鸿护主,有冼朝的路见不平。只是谁也不知,命运竟是这般捉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