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臻似是醒来几分,动了动,才传来朦胧的话语:「那刘喜,这两天都在我门前绕……想我叫你快决定……」
空气有那麽一瞬间凝如冰霜,凤殇闭著眼不肯张开,只能感觉到毓臻又动了动,像是睡不安稳的孩子想蹭掉身上的被子。
下唇快要咬出血来,凤殇慢慢收回了手,忍著身上散架一般的疼痛,一脚把毓臻踹下了床,恨声骂了出来:「你就会扫我的兴!」
冷不防被踢下床,毓臻顿时清醒了八分,听到凤殇的声音,狼狈地爬起来,有点茫然地往床上看。
凤殇已经拥著被褥半坐了起来,被褥把身体遮了大半,墨发披肩,遮掩不住的地方却还是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痕迹,衬著一双半带雾水的怒目,咬得发红的唇,竟是诱惑到了极致。只是那眼中的怒火,教人不敢乱动念头。
「瑾?」试探著叫了一声,毓臻小心地看著床上的人。
一个枕头砸过去。
「滚!你就会扫我兴……我对你还不够好麽?你非要逼我,非要逼我……」凤殇说得咬牙切齿,一面把床上散落的杂物往毓臻身上丢。
狼狈地躲过飞砸而来的枕头,又被一条裤子打在了脸上,毓臻身上一丝不挂,尴尬地站在那儿,也不免有了火气:「你又怎麽了?」
「我又怎麽了?」凤殇恨得双眼发红,「你就是想我立後,想我找别人去,就不再缠著你了是不是?你就那麽讨厌我是不是?」
「无理取闹!」看著又一件衣服摔过来,毓臻一把接住,吼了一句。
「我就不立後,就不任你们摆布!要麽你给我当皇後,要麽休想我立後!」
听著凤殇越说越离谱,毓臻皱了眉:「开什麽玩笑!天下哪有立男子为後的道理!」
「那麽就休想我立後!你回去就跟刘喜说,休想,休想!」
「我?」毓臻有点懵了。
凤殇差点咬碎了一口牙:「你不是要我快决定麽?我这就跟你说,我不立了!」
毓臻恍惚了一阵,才隐约意识到大概是自己刚才睡迷糊了说错话,惹得凤殇大怒,收敛起一半怒气,劝道:「好了,有话好说,刚才我说过什麽就当我睡迷糊了,你先别气……」
凤殇冷哼了一声:「不气,我冷静得很。为了你我不立後了,这样对你,够不够?」
只觉凤殇话里有讽刺,毓臻也禁不住一声冷笑出来:「皇上开什麽玩笑,皇後怎麽能不立?你我都是男子,又怎麽会长久呢?」
你我都是男子,又怎麽会长久呢?
凤殇张了张口,脸上的怒气慢慢褪去,没有说出话来。
毓臻也能感觉到气氛一窒,但话已经出口了,也只能硬著头皮说下去:「皇上还年轻,贪恋一时欢愉,哪说得上什麽长久呢?且不说绝对没有立一个男子为後的道理,就是让人知道你我君臣间行这苟且之事,千秋骂名,毓臻还不想担。」
流言蜚语,千秋骂名,怕还有尊严荣辱,哪一样都比他来得要重。
便连求他叫一声「瑾」,也不是真心的,说多少遍会记著,气恼之时,就又忘得干净。
「出去。」不知过了多久,凤殇低声开口,声音里蒙著万年冰霜,「你给我滚出去!」
毓臻死死地盯著凤殇看,见他脸上没有丝毫变化,终於攥了拳,大步走到床边,默不吭声地挑出自己的衣物穿上,走到窗边,又看了凤殇一眼,冷冷一笑,从窗口跳了出去。
片刻之後,一件物事砸在那半掩的纸窗上,纱纸立碎,东西掉在地上,看清楚了,才发现竟只是一条束发的绸带。
门外终於传来眠夏担忧的问话:「皇上?」
「滚!」凤殇吼了回去,门外再无声息,半晌,他才慢慢吐出口气来,半趴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气,眼中如月,却始终没有泪。
「呐,舅舅给你起名字了?」记忆里问话的人有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嗯……叫凤、殇。」他艰难地回忆著属於自己的名字。「凤凰的凤,殇亡的殇。」
「真是个糟糕的名字呢,舅舅现在满心只想著将来重夺沧澜,攻破凤临吧?不过,有名字也是好的。」
他拉过哥哥那一双冰凉的手:「哥哥也可以让舅舅给你起一个。」
那时候,哥哥摇了头,笑得淡薄:「舅舅说,现在起了名字,就有了身分。我的身体不适合当皇帝,可是如果你和我都是世子,该即位的就是我了。」
他抿了唇,眼边蕴著如雾的水气,将散未散。哥哥说的话,舅舅早说过多次了,可是,他总是不明白,为什麽连名字都不能拥有?
「啊,对了!」猛地想起什麽,他跳了起来,脸上也染上了一抹兴奋,「哥哥,来,我知道哪里有你的名字!」
「诶?」
因为伪帝杀了父母,夺了帝位,自己和哥哥才会成为没有身分的逃亡者。可是,皇族子弟,名字早该记在了族谱上头,他们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有名字了。
他曾经听秦泊说过,在离开盛京的时候,娘身上有带著一分族谱抄本,如今娘已经死了,那麽族谱肯定是在舅舅身上了吧?
两人紧握著手,小心翼翼地躲过那些叔叔伯伯的注意,溜进了舅舅的书房。
很久很久以後,他还能记得清楚,那时候心里的紧张、兴奋和喜悦,还有握在手里,哥哥终於慢慢温暖起来的指头。
「看,爹的名字!下面就是我们的名字了。」他兴奋地叫著,一边把微喘著气的哥哥拉到身边,靠著自己坐下,「来,这是长子,就是哥哥你了,这个字是……」
「毓,跟玉一样的发音,美好的意思。」
他笑了:「还是哥哥厉害!那这个就是你的名字了,毓珞。」
「哦哦。」那时候哥哥只敷衍地笑笑,并不在意,一边又凑过头来,「你呢?我看看……毓瑾?」
「毓……瑾?我本来该叫毓瑾?」
「嗯,叫瑾。」
鼻子居然酸了,忍不住拉著哥哥:「再叫一次。」
哥哥笑著伸过手来捏他的鼻子:「瑾。」
「再叫一次。」
「瑾。」
「再叫一次,再一次吧……」
「真拿你没办法!瑾,瑾,小瑾儿。」
呐,哥哥,没有人的时候,叫我的名字吧?
哥哥已经死了。
再也没有人会笑著宠溺地叫,瑾,瑾,小瑾儿。
真明二年夏末,真明帝钦点凤临人士流火为新科状元,依旧例封翰林院修撰。
同日,真明帝下旨,立萱辰宫惠妃、当朝太保成叔延之女成氏依楚为後,并封当朝左丞相颜重仪次女颜初为妃,以盈後宫。於真明二年秋九月初六,天子二十岁寿辰当天,举行册封大典。
然而,九月初五,这大典的主角却让整个盛京皇城,都乱了阵脚。
「大哥,最近你好像很少进宫?」小柳看著毓臻坐在那儿慢条斯理地吃著早饭,终於忍不住开了口。
毓臻慢悠悠地道:「反正王爷本来就不必上朝,以前去得勤快,现在不去了也没有见怪,我何必为难自己早起?」
小柳总觉得不大对劲,又忍不住问:「那麽明天皇上的立後大典,大哥不会不进宫吧?」
毓臻笑了:「哪能不去?你也想去看看?」
「不是!」小柳慌忙摆手。
大哥是静王,到时候必定会见到皇上的。上次皇上来静王府,自己说的那些话,当时不追究就罢了,谁敢保证皇上不会来个秋後算帐。
正想著,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柳一抬头,快步走入大厅的不是静王府的下人,却是皇上身边的卫尉照炉。
管家满头大汗地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解释:「爷,这、这位大人硬要闯进来……」
毓臻抬头见照炉脸色仓皇,不禁皱了眉头,挥挥手:「行了,你下去吧。」等管家退下,他才转向照炉,「不知是什麽要事,让照炉大人硬闯静王府呢?」
「王爷恕罪!事态紧急,照炉只有放肆了。」
毓臻脸色一沈:「什麽事?」
照炉张口要说,却看到小柳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著自己,又忙住了嘴,有点为难地看著毓臻:「王爷,这位……」
毓臻顺著他的目光看去,顿了顿,终於道:「小柳,你……」
小柳马上反应过来:「我去厨房添点粥,」说罢,不等毓臻响应,就已经飞快地转过了身。
「慢点,小心摔了。」毓臻不放心地叫了一句,等小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才看向照炉:「现在可以说了吧?」
照炉点头,却又迟疑了一下,才道:「请问王爷……皇上,在王爷这里麽?」
毓臻脸色顿时一变:「什麽意思?」
「不在麽?」照炉顿时面如死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王爷,皇上、皇上不见了!」
大街上人声喧嚣,毓臻驾著马,慢慢踱在大街上,心里只有一片茫然。
在他记忆里,除了登基时从宫中到天坛祭天,凤殇几乎一步不曾离开皇宫,这时一个人走出宫来,又能去哪呢?
照炉说了,凤殇本该去试礼服,却过了时辰都不见人影。找到凤渊宫里,才发现眠夏被捆了起来,凤殇已经不见了,一个护卫都没有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