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在大殿中蔓延,也不知过了多久,岳飞忽然开口:“不是坏人,或许,只是需要人的理解和支持。”
赵构没有再说话,他发现当岳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中的恨意早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这个晚上,赵构一直在写小楷贴。
从《将军舞剑赋》写到《千字文》再写到《诗经》,而岳飞则很安静的在一旁研墨,话少的可怜。
最后,岳飞带着手札和一堆小楷帖走出了大殿,当他走到殿门的时候,忽然回过头,看了赵构一眼,声音平静:“陛下若是心中烦闷找不到人诉说,可以给臣来信。臣……练好了小楷就会回信。”
赵构不置可否,直到岳飞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的时候,他的喉头忽然哽咽。
往日种种,已经逝去,因果业报,已经在上一世演完。
明日何从,尚未可见。今日之因,将来又会是什么样的果呢?
作者有话要说:
饮宴
虽然岳飞说,如果心中烦闷,可以给他去信。
但赵构却始终没有再给过他亲笔手札。
上一世一百多封手札,最后也不过换来风波冤狱。对于写信这种事情,赵构提不起什么兴趣。
倒是岳飞捷报频传,一路进军势如破竹,有时候会写信回来要粮草,有时候会写信回来请求支援,偶尔还会抱怨一下兵器质量的事情。
若是依照上一世赵构的脾气,定然会每封信都亲自回复,他那个时候怕怠慢了岳飞,也怕这个过于耀眼的新星,盖过了自己的光芒,不敢不回。
可是现在,赵构终于找回了上一世丢掉已久的东西——信心。
他有信心,哪怕自己一个字不回,哪怕自己没有流露出半点关心臣子的架势,岳飞也依旧会是岳飞,而不会变成韩信吕布或者别的什么人。
某天担任御史中丞的张浚对赵构说:“如今飞领兵在外,陛下应多加抚慰,以防不测。”
赵构上下打量了张浚一眼,前世,这位年轻的学子是自己的丞相。
当年兵变,赵构被囚,是他召集三路兵马,前来救驾的。从此以后,赵构便对他信任有佳,将其派到关陕督战,结果弄得关陕皆失;让其统领北伐,结果这位主战派的将领猜忌岳飞,最后弄得淮西兵变。
当年,就是张浚在赵构耳边说:“飞乃封疆大吏,再加其兵,恐怕升其异志。”
就是这句话,使得犹豫中的赵构,最终决定追回自己的诏书,闹得岳飞辞官而走。
从那以后,赵构便彻底认清了此人的面目。这位主战派的领袖,胸有大志,想要建功立业,可是却才能缺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个时候,赵构扭头看着这位目前尚未到三十岁的年轻官员,撇了撇嘴,漫不经心的道:“张中丞过滤了,朕自有主张。”
张浚不再多说,只得退下。
赵构看着他的背影冷笑。
上一世,他恨三个人。张浚,秦桧,岳飞。
张浚使得他北伐之梦终成泡影。
秦桧将其欺压半生,日夜惊心。
而岳飞……
现在,当年欺侮自己的人已死;欺骗自己的人不会再爬上高位;而那个刻在心中的名字,让赵构临死都无法释怀的名字,却渐渐的拥有了别样的意义。
他最终还是没有给岳飞写信,他只是下了圣旨,让粮草全数运到岳飞的手中,只是派了可靠的人,将兵器运送到岳飞军中。有些事情,说的再多,也比不上做好一件。
当年赵构直到退位后,才明白这个道理,却已经太晚。而现在,重生后的赵构,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第二年三月的时候,令人振奋的捷报传来——岳飞收复了太原。
当赵构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感觉。
那一年,岳飞收复襄阳六郡,赵构高兴的快要发疯,甚至做梦都梦见自己已经进驻了汴京,把大哥和父亲都接了回来,那两个昔日看不起自己的人,朝自己跪拜称颂,痛哭流涕地忏悔。
但这一次,赵构只是睡得踏实,他并没有做那些虚妄的梦,他心中很清楚,这只不过是,在自己遥远的人生路上的第一步。
岳飞一个月后,将再次于御前献俘。
赵构也已经准备好了给岳飞的封赏——节度代州。
代州在太原以北,目前还被金人占据,这个封号的意义很清楚,希望其能够一鼓作气,拿下雁门,夺回当日丢到的大宋的一个重要屏障。
这天正是仲春时节,接到奏报,岳飞将于今日进京。
赵构本打算身穿正装去北门迎接,换衣服的时候却忽然想起,很久没有出去转过了。
他一人策马,轻装简行,走在汴梁的大街上。
正是春光烂漫之时,大街两旁杨柳依依,空气中弥漫着花香的味道。明媚的阳光透过树荫照在地上,行人们不急不缓的在路上走这,偶尔有小贩叫卖的声音。
赵构微微抬头,忽然就想到了那一年的花阴。
真正的十九岁那年的花阴。
年轻气盛的少年,尚且不知道残酷的意义,对于未来充满了希望,却又那样的容易破碎。
现在,身体中年迈的灵魂,早已尝遍世间疾苦,尽晓失望和悲痛,痛苦与沉沦,却在这个春光明媚的清晨,再一次找回了希望。
不同于前世的那脆弱不堪一击的希望,这一次,它会长久的留存,历经世事的考验,至死依在。
没有当年的轻狂,更无少年的妄想。
赵构心中无比笃定的明白——自己,这一次会赢。会胜过金人,会摆平桀骜的臣子,会将权利,永远都牢牢的握在手中。
不再会是历史上那个人人唾骂的昏君,而一定会成为,开创时代的,可以和岳飞一样,载入史册令人仰慕和称颂的人。
赵构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缓缓的策马,然后站在城门处等待着,等待着给他带来这些改变的即将归来的人。
一开始是声音,很多双脚踩踏大地的声音,随即,赵构原本安排在城楼的乐队,开始奏响了礼乐。
随即,入眼的便是地平线那头不尽的红色旗帜。
宋朝尚火,红色是旗帜的颜色,仿佛潮水一般,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红,从天边朝着城楼这边而来,犹如火苗跳动一般。
赵构拉住缰绳的手,不由的收紧了,他不止一次的见过岳飞所训练的军队,但从未在这种情况下见过。
仿佛是天边的朝霞降落人间一般,红色中闪耀着刺眼的光芒,那是阳光照在铁盔上的反光,这耀眼的光芒缓缓的连成一片,终成汪洋。
“威武!”不知道是谁先叫了一声,随之,整个城楼处的百姓,都大声的叫了出来。
“威武!”
“我宋军威武!”
“我陛下威武!”
赵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策马走出城门。
一开始还有一个小兵拦住他,等认出这位身穿淡褐色袍子的年轻人就是当今皇帝的时候,城门立刻大大的敞开,早已等候的亲军侍卫随即跟上,跟在赵构的身后,六军仪仗依次摆开。
礼部侍郎看着赵构的穿戴微微蹙眉:“陛下这种装扮,不合礼制,岳将军得胜归来,见到陛下如此轻慢,恐心生怨啊。”
这句话虽然轻,却准确无误的传入了赵构的耳朵,他不以为意,一笑而过。
上一世,每次见岳飞,赵构无不是准备了又准备,装扮了再装扮,生怕自己所作所为不合适,引来对方的轻视。非但是见岳飞,甚至在见别的大臣的时候,也是同样。他担心自己会被轻视,更因为自卑而异常敏感,听不得半点忤逆之言,也不能接受赞誉。
但现在,他却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
他知道,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不会让任何人轻视。
他清楚,自己夺回旧都,坐镇京城,就已经是最大的功绩。
他更明白,一个人如果只能够靠伪装和外表来赢得臣子的尊重,那么他最后什么也不得到。
赵构不去理会礼部官员的议论,他更不怕自己一身常服过于轻慢,他只是双腿忽然加紧马肚,策马飞奔出去。
周围的侍卫都大吃一惊,不知道是该跟上,还是该留在原地维持皇帝的威仪。
却就在这种犹豫中,赵构已经奔到了大军之前。
他勒住了马,面前的大军也停止了前进,漫天的尘土缓缓落下。
等到尘埃落定后,赵构才看清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人。
是今年还不到三十岁的岳飞。
尘土已满征衣,却还未到弦断时。
这是自己最青春的时刻,也是对方最美好的年华。
赵构将自己的目光从岳飞身上移开,策马在军前缓缓的走过,朗声道:“朕,在此等候多时,终于等到了我军的凯旋。我大宋儿郎,威武!我宋军,威武!”
千万个声音一齐回答,震破苍穹:“我大宋威武,我陛下威武!”
赵构这才转头,看向岳飞。
他看见岳飞也正看着自己,目光中不再有往常流露出的那种复杂的眼神,只剩下赞赏和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