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羽成蘅想以司徒弘烨的骄傲,他一定忍受不了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很快会自行了断。如果司徒弘烨真的自行了断,尽管羽成蘅会有不少麻烦,但他不打算阻止。这是他能给这个男人的最大的尊重。所以他没有让人割掉司徒弘烨的舌头。
但司徒弘烨顽强地活了这三年。不得不承认,自此羽成蘅才对他肃然起敬。很多时候,死亡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一种逃避一种解脱。而活着才是一种坚持一种无畏。对于司徒弘烨来说,尤甚。
羽成蘅甚至做好随时迎接来自他的所有可能的报复。
但他很意外地一无所获。连这一次小桓氏已经筹谋很长时间的营救计划,都被司徒弘烨亲手送到羽成蘅面前,由他一手打碎。
——换来一场久违的重逢。
而即使大限将至,司徒弘烨看起来也并不糟糕。除了一头已经全白的头发,司徒弘烨被照顾得很好,身材没有一点变形走样,坐着的姿势和常人无异,气势一如既往的威严霸道,又多了一种沉淀下来的沉稳内敛。
三年来容妃小桓氏把她的心神精力全部毫在司徒弘烨身上。从司徒弘烨身上,羽成蘅能看出小桓氏对他和奉献并无二致的爱意。
但司徒弘烨的铁石心肠有没有被小桓氏打动?羽成蘅看不透。
羽成蘅打量司徒弘烨的同时,司徒弘烨也在打量羽成蘅。当年绵软文秀的小少年已经长大。他的眼睛清澈明亮,自信有神,很习惯很自然地弯起眼睛笑。他的鼻梁很秀气,像顺贤妃。他的唇弧度优美,得天独厚的能随意嗔笑。无论谁看到他,都得赞他是个秀雅讨喜的少年……
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真的一模一样……
“阿蘅,好久不见。”司徒弘烨低哑道,冷硬的脸上甚至露出笑容。
“王爷。”羽成蘅沉默了一会儿,回道。他挥退了所有人,坐在司徒弘烨的对面亲自为他把盏煮茶。
司徒弘烨定定地看着他:“本王以为还能听到你唤我王父。”
“王爷见谅。阿蘅的父亲只有一个,我也只承认那一个。”羽成蘅淡定道,“当有选择的时候,我不会再叫第二人为父。”
也就是说当年那一声“王父”,不过是没有选择的迫于无奈。
司徒弘烨没有恼怒,只是默然,良久缓声道:“也罢,阿仪待你们之心确实难得。你素来是个重情的,便好好待他。”
羽成蘅煮茶的动作一顿。想不到司徒弘烨对羽宗仪的评价居然如此之高。
“王爷放心,您的女儿……六皇兄对她很好。她每年都入庵堂一月,斋戒为您祈福。”
司徒弘烨道:“本王从来没有担心过她。悦儿张扬任性,却一直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羽成蘅不语。可不是吗?当年羽成慕亲手断了司徒悦一指,也亲手奉上自己的一生。他心慈手软,伤害结发妻子的内疚很快淹没了他对司徒悦的厌恶。而后司徒弘烨离世,司徒悦性情大变,再不复以往的残忍跋扈,羽成慕根本再也放不下她。几年下来,这对夫妻居然相安无事,相敬如宾。
“虎父无犬女。”断了司徒悦一指报了当初荷花池的仇,羽成蘅也不会无缘无故再去找司徒悦的麻烦,更何况有对周凤谋“善待司徒一家”的承诺在。
司徒弘烨教养过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
司徒弘烨沉沉一笑:“言不由衷。你讨厌悦儿,一直觉得我对她溺宠过度,把她纵得无法无天。”
羽成蘅被看穿了也不以为然,反而坦然道:“是又如何?”
“等你为人父母,你便能明白这种对待孩儿之心。不一定给他们最好的,但给他们最适合的。”司徒弘烨道。
“这个分寸,太难掌握了。”羽成蘅摇头。
“所以本王只有一个孩儿。”司徒弘烨又笑了,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一句绝妙的话。
羽成蘅发现今日司徒弘烨笑的次数,比以往他看见的合起来都要多。
这时他的茶已经煮好,茶香渺渺,沁人心脾。
“给我一杯。”司徒弘烨道。
羽成蘅斟了一杯茶,以手试了试热度,放到他嘴边。
司徒弘烨一口喝下,点点头:“好茶。”
“谬赞。”羽成蘅也给自己斟了一杯,慢慢喝下。
“……你还想知道你母兄之死的真相吗?”
☆、55番外 司徒弘烨
相信人会有轮回吗?
司徒弘烨的一生命途多舛。他五岁丧父,七岁丧母,而立之年丧子,妻妾更是死了不少,以至于他都懒得再娶妻纳妾,碰到看得上眼的,直接要了了事,免得麻烦。旁人畏于他的权势不敢在他面前多言,背地里却少不了饱含恶意称他为天煞孤星,克尽六亲,即使他明明还有一个女儿活在世上。司徒弘烨对此并不在意。他活在当下,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过着人世间最极致的生活,并且在有生之年,无人能撼动他分毫。
他看着最尊贵的人趴他身下雌伏等待他的临幸,看着很多高高在上的人对他卑躬屈膝,他开怀又痛快!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即使有一日要死,也无所言悔!
司徒弘烨记事很早。大约还是两三岁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很深刻的记忆。温暖、疼痛、饥饿、笑容总是一遍一遍在他的生活里重复。
他的父亲是个魁梧粗鲁的鞑靼男人,蒲扇大的巴掌能一下把他扇得老远。然后他柔弱又坚强的母亲便会停下反抗父亲的动作,目光空洞地盯着毫无遮挡的虚空,任父亲在她身上肆意挞伐。还有一个颧骨高耸,尖酸刻薄的瘦长女人,总是用厌恶痛恨的目光看着他们母子,把食物换成馊的,压着他们强灌下去。
母亲不止一次卡着他的脖子想要捏死他,但还没用力已经火烫似的放开,抱着他低声哭着道歉。
他知道母亲不喜欢他,根本不想要他,若不是为了他,她早已经离开父亲这个强迫了她的男人。
但她不舍得他。她疼爱他,会拥抱他,会亲吻他,说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会把千辛万苦得来的食物喂到他嘴里。
在那些极其难得的悠闲的日子里,她总带着淡淡的笑容,手把手教他识字,学规矩,抱着他小小声地回忆她的故国,她的家,她曾经无忧无虑的闺阁日子。她不喜欢父亲给他起的叫阿奴的名,偷偷给他起了一个名,叫弘烨。
特别难写。但母亲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于是他也喜欢。旁人叫他阿奴他都不应,母亲叫他弘烨,他就立刻跑过去。
他不爱说话,但每次母亲笑,他都会情不自禁抚上她的唇角,然后她会笑得更深,秀丽的眉目弯弯的,极好看。
他总听到部族里的人描述那如梦似幻、美丽绝伦的神女。对于小小的司徒弘烨来说,母亲就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神女。
每一次母亲张开细瘦的双臂挡在他面前承受辱骂和责打,司徒弘烨都紧紧抱着她的腰,一遍一遍在心里发誓要强壮起来,要保护他的母亲,要让欺侮他们的人死无葬身之地,要把所有最好的一切给他的母亲……
那时候战火纷飞,很多人过着颠簸流离,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生活。因为父亲是个勇猛的战士,他的帐篷里的人还能保住性命。但在司徒弘烨五岁那年,父亲死在战场上,听说被人生生从中劈成两半,死无全尸。他的妻子,那个尖酸刻薄的女人连替他收尸都不去,卷走了所有东西,还想把母亲卖去军妓户。司徒弘烨无意中听到她和买家窃窃私语。司徒弘烨怒红了眼,半夜偷偷摸进那女人的帐篷,拿起刀子用力划破她的喉咙。
母亲看到他一身血地回来,惊骇地白了脸。
司徒弘烨手里还握着带血的刀子,抬起小脸,黑眸里带着猩红狠狠道:“不卖妓户!”他不知道军妓户是什么地方,但那个女人提起母亲和军妓户时恶毒的语气,让他深深意识到那里绝对是极坏的地方,而且会让他和母亲彻底分开!他不要和母亲分开!谁想让他和母亲分开,他就杀了谁!
母亲气急败坏。但她也很聪明,知道不是追究的时候。她马上收拾细软,带着他连夜立刻部族。
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在乱世中很难生存。他们遇到过骗子、无赖,后来还遇到悍匪,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最后他们只能躲进深山里,靠打猎为生。但母亲和他力气都小,经常打不到食物只能挨饿。
母亲身体不好,从悍匪手中逃离那次受的伤一直没好,病痛和饥饿令她日渐虚弱。她还是撑着一口气,穿梭在山林间找食物。有时病得重了,她会昏睡一整天,无论司徒弘烨怎样惶恐失措地叫唤都唤不醒。
每一次她昏睡过后醒来,司徒弘烨就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抱着她,无声地不停流泪,不敢挪动半步。他极害怕母亲会消失不见。
母亲便温柔地亲吻他,为他拭泪,拍着他的背一次又一次重复着道:“娘发誓,一定一定不会丢下烨儿一人……如果有一天娘不会动了,一定是轮回去了。我们说过轮回的,烨儿,那只是暂时忘了回家的路。所以烨儿一定要坚强,撑下去,然后慢慢来找娘,把忘了回家的路,好笨好笨的娘带回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