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羽宗仪面前,他似乎摆不出少年老成的将军气势,倒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不知该怎么和多年来即使见面也不能相认的父皇相处。虽然羽成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没有以皇子的身份活着,但对羽宗仪这个父皇,他心里并无怨恨。毕竟在他为数不多的温情记忆中,这个父皇占据了相当一部分。
偏偏羽宗仪知道他的身份后极为愧疚。旁人说的话他听不进去,羽成祺说的话他却努力打起精神回应一二。这种情况一直到回到洛阳依然持续,羽宗仪的宫人都习惯把哄羽宗仪吃药进食的任务交给羽成祺。
可惜羽成祺不太懂擅用这种优势,在羽宗仪面前半天憋出一句话,好不容易憋出的一句却是生硬木讷的“用药”,如果羽宗仪不用,他便没有法子只会僵坐,自己生自己闷气。
见羽成祺这副表情,显然又是劝羽宗仪吃药失败了。若不是担心羽宗仪的身体,他都忍不住笑出来。
对羽成祺,羽成蘅是打心底佩服的。当年羽成熙救下羽成祺这一步实在走得太对了。不过这也从另一侧面说明羽成熙的可怕之处。羽成祺被司徒弘烨带走时,羽成熙才不到十岁,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智和手段救下自己的弟弟。相比于被换了里子的自己,羽成熙才是真正的早慧玲珑、天赋凛然。
丝毫没有端着明亲王的架子,羽成蘅恭敬地朝羽成祺行了个礼。羽成祺对他点点头。
“父皇……”羽成蘅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句。
羽宗仪背对着羽成祺和药,缩手缩脚地蜷在贵妃椅上,一副“我睡着了真的看不见听不到”的孬种模样。显然对于他来说,要硬起心肠拒绝羽成祺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
不过听到在羽宗仪眼中很有些通天本事的十一子这么虚弱的声音,羽宗仪还是不安地微微动了一下。
“父皇,儿臣命苦呀……”羽成蘅又叫了一声,语气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另一边却朝愕然怪异地看着他的羽成祺飞快眨眨眼,仿佛在说“二皇兄,学着点”!
作为一个耳根子软、喜欢孩子的父亲,如今又没有了司徒弘烨的威胁,即使隐约觉得不对劲,羽宗仪还是缓缓翻了个身,带了些许担忧向羽成蘅瞥去。
不看犹自可,一看吓一跳!
羽成蘅眼圈都红了。他抽抽噎噎走近羽宗仪,跪坐在地,脸颊搁在贵妃椅的旁边,眼巴巴看着羽宗仪,浑身“我好可怜求安慰求抚摸”的气息。
——这应该又是哄他吃药的另一个招数!
羽宗仪想着,手已经自动自发摸上羽成蘅的头,柔声问:“怎么了,阿蘅?”
“有人欺负我。”羽成蘅告状,顺势蹭蹭羽宗仪的手。
“谁欺负你?”羽宗仪问,眼里的意思是“谁欺负你你直接欺负回去不用顾忌任何人”,护短得很!
“那些大臣说儿臣我囚禁了父皇您,不让您上朝理政。”羽成蘅不满道。
羽宗仪反驳道:“荒谬!”
“但父皇您总是待在承乾宫不出去,他们便胡乱攀咬,找儿臣的麻烦。”羽成蘅委屈道,“不如父皇您出来吧!”
羽宗仪顿时用力摇头:“父皇一个人,不行的……父皇没有那个能耐,强撑着做,只会越来越糟糕。”他的眼底闪过浓重的阴影。他登基这么多年,真正理过政的日子却很短,若不是前有大皇子羽成熙辅助,后有司徒弘烨揽权把他架空,恐怕羽国已经在他手里覆灭了。羽成熙之所以那么得人心,正是因为他年纪小小已经表现出惊人的政治天赋,把他的父皇羽宗仪给鲜明地对比下去。在羽宗仪的心中,这个皇位本不该由他来坐。果然当他无可奈可坐上这个皇位后,皇位带给他的自卑屈辱远远比得意荣耀要多得多。之前除去司徒弘烨那么凛然无畏,不过是因为司徒弘烨确实逼得他走投无路。司徒弘烨无法再阻碍他后,要他重新掌权,他马上怯了。
“但是父皇,您才是羽国的皇帝,名副其实的一国之君。”羽成蘅道。
“父皇不行的。”羽宗仪虚弱道,哀求地看着羽成蘅,让他不要再逼他。
“可是父皇您不出来,儿臣便要担着不孝之名,好生可怜。”羽成蘅诉苦。
“要不父皇立你为储君,你尽早登基,父皇退位让贤,当太上皇。”羽宗仪异想天开,倒越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双眼不禁一亮。没有了皇位,是不是就没人再逼着他面对他无法面对的一切?
“父皇,您这是推儿臣入火坑!”羽成蘅无力扶额。这绝对会坐实了他逼父皇退位独揽大权的“罪名”!
“不行啊……”羽宗仪失望地叹气。
“而且,父皇您不想想这事的可行性?您立儿臣为储君,那皇兄皇弟们怎么办?”羽成蘅提醒他。
这一点羽宗仪倒坦然:“皇位一事本便是能者居之。若为了顾念所有人的所思所想,最终让不适合的人登位,只会害人害己。”比如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面对极其诱人的权势,他的心跟明镜似的。若不是他没有那个才智手段承担为帝的责任,他又何至于此?
“父皇对儿臣这么有信心?”羽成蘅诧异。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一个是阿熙,一个便是你。”羽宗仪毫不犹豫道,又有些伤感,“可是阿熙被迫质于梁国,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羽成蘅笃定道:“必定会再见的。”
知道羽成蘅是在安慰他,羽宗仪勉强勾了勾唇,又不失期盼道:“若阿蘅你有一日登基为帝,力所能及之余,好好代父皇教训梁国那帮无耻之徒,迎你大皇兄回国,好不好?”他并没有强迫羽成蘅。天下三分,梁国最强。这个最强的国家又岂是好相与的?不过是为人父的一个奢望罢了,想必他是看不到心爱的嫡长子回国的那一天。
这交代身后事的语气听得羽成祺羽成蘅心里齐齐一突。
羽成祺不善言辞,羽成蘅立刻道:“不好!儿臣才十岁,身体又虚弱,哪能担此重任?没有父皇看着,儿臣一定不行的!”为了增加说服力,他还走过去拉起羽成祺,让他的高个子衬托自己的矮个子。
有了羽成祺做陪衬,羽成蘅看起来确实又瘦又矮,脸上的苍白仿佛是带着几分病容。
羽宗仪顿时不忍了,喃喃道:“……是父皇太昏庸无能了,竟想让阿蘅以稚龄之躯承担本该属于我的重责……”沮丧不已。
“父皇,我们很需要您。”羽成蘅紧紧握住羽宗仪的手,抬起头仰望他。
羽宗仪本认为以他的经历,他的妃嫔子女鄙视唾骂他是理所当然的。他伤心却也无法怨恨,但羽成蘅总是一次一次推翻他的认知,让他有一种“他其实是一个值得尊敬的父皇”的错觉。后来又有他以为很早以前已经失去的第二子羽成祺向他表露身份,让他失而复得。羽成祺看着他的眼里同样没有任何一丝轻鄙蔑视,只有想亲近又不知该如何亲近的忐忑,令他心里酸涩难当……
“父皇不知道能不能做到……”羽宗仪不自觉十指扣在一起,软弱又紧张道。
“为何不试试看呢?”羽成蘅轻声问。
羽宗仪沉默片刻,在羽成祺和羽成蘅的双重盯视下,微弱点了点头。
羽成蘅喜逐颜开,欢快道:“父皇,那您要先吃药,养好身子才能帮我们,对不对?绿怡,把药端上来!”
绿怡马上把尚有余温的药碗递给羽成蘅。
见羽成蘅亲自端了药,试了温后盛了小小一勺小心翼翼凑到他的唇边,羽宗仪哽了哽,终是启了唇,喝下一口。
——即使下一刻可能会身不由己吐出来,他还是喝下了。
他已经让很多人失望了一次又一次。但他的孩子们需要他,他总得再努力一次,竭尽全力不再让他们那么失望……
☆、50
梁国以羽国边关士兵杀死梁国平民一事为借口,派兵攻打羽国的消息传回朝堂,顿时引起一片哗然!
主和派的建议严惩边关的最高将领,向梁国赔礼道歉,以和为贵。
经历过长安沦陷惨剧的大臣们惊慌失措,开始哀叹忠勇王司徒弘烨的离世,提议做好再次迁都的准备。
以明亲王羽成蘅为首的一批朝臣则是坚决主战,由忠勇王司徒弘烨曾经的座下第一人任主将。
司徒弘烨一“死”,他身后的军队便成为那砧板上的肉,各家都明里暗里盯得紧,有希望清洗的,有希望从中分一杯羹的,不一而足。但周凤谋、冯安硕、戚无回三人牢牢把军队控在手心,防止其他人插手。周凤谋当主将一事,得以平稳过渡。
最终司徒弘烨军队的兵权落在周凤谋手上。有大臣担心周凤谋会成为下一个司徒弘烨,极力反对由周凤谋当主将。
羽成蘅当即让周凤谋立下军令状,以身家性命做保,确保此战必胜。
“若谁能立下同样的军令状,并通过大比击败周将军,这主将之位便由他来坐!”羽成蘅毫不犹豫道。
刚刚还叫嚣的大臣顿时噤了声。梁国军的强大极负盛名,谁敢说对上梁国军必胜?还以身家性命作保?
最后正德帝羽宗仪出现在朝上,并无多言直接对此事拍案,周凤谋领兵抗击梁国军一事,才成了板上钉钉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