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青石长街,映出盈盈碧光如洗。
如此长夜,竟有如此明月。
只是月照离人千里,照天下九州,却也不肯放过这前线孤城、失意孤人吗?
钟离乌自他肩膀处缓缓抬起头:
“你的男朋友来了——如果此时此刻,你还愿意这样称呼他的话。”
霍雨浩带些悲凉地咧了咧嘴,笑了一下。
他想:我早就看见了。可我先于你发现他,并不是因为我修为比你精深,甚至连我一向引以为豪的精神力,与你相比也不过是蚍蜉撼树。我能发现他,只不过是不知不觉间,对他的熟悉早已融入骨血了吧。
月光下钟离乌的神情很平静,完全看不出片刻前还放出过那样的狠话,他谈起帝天的姿态甚至自然得仿佛将要去迎接一位久未谋面的故人。
他沉默着缓缓伸出右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握,便有一团暗红色的光影在他掌心之中缓缓成型。那光先时还很朦胧,令人看不清内里的事物,但却有万千怨灵尖声叫嚣着,虚空中显现出一张张不同的脸庞,有剑眉星目的少年,柔弱清秀的少女,脸上有道刀疤的中年大叔,挽着发髻的白发老妇.......这些人面貌各异,年龄不同,但双颊却都已深深凹陷下去,瘦的如皮包骨,仿佛被恶鬼吸干了精/气,脸上的表情更是无一例外的清晰狰狞。
他们一次次狠狠冲撞着空气,一下又一下地前赴后继。那些面庞在那血色烟雾中扭曲变形,涣散又聚集,但始终不得而出。
遥相呼应似的,寂静的深夜街道上,忽然便起了一阵大风。
即使见多识广如霍雨浩,也是第一次见到高阶的邪魂师出手。
伊莱克斯教授他亡灵魔法时,他的年纪还太小,记忆早已模糊了。但冥冥中那丝同类的感觉告诉他,钟离乌正驱使着数以亿计的强大怨灵,进行着一场空前绝后的血祭。
可霍雨浩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血腥怨气,如果忽略掉钟离乌手心之间那团血色红光,他甚至会觉得夜里的风吹得他很舒服。
钟离乌仍然用左手牵着他,以一种保护的姿态,他只能感受到他身上那妖异的冰凉气息,那无数绝望的尖啸,深陷地狱般的痛苦呐喊,都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帝天似乎也对钟离乌的术法毫无所觉,没有半点想要打断的意思。
他的目光一直定定盯在两人身上。
隔着长街,逆着月光,霍雨浩的脸庞似乎模糊了,只能见到一点尖尖的下颌,和可爱又翘挺的鼻尖。
那个高大的邪魂师牵着他,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拥抱了他。
而本该只属于他的那个人温顺地蜷进了另一个人怀里,甚至大方借出了肩膀,让那人靠在他身上。
不是没有察觉到钟离乌的跟踪。他的奇技淫巧再多,修为再高,在他面前也不过稀疏平常。骄傲如他,根本就不会把这一点小事放在心上。
但此时此刻......
当他一路靠着逆鳞的气息定位追踪而来,这点距离对他来说片刻即至,可那时间上的片刻却又漫长得一如鸿蒙初辟到沧海桑田。
那般难以言喻的、挫骨噬心的恐惧与无措,即使是较之百万年前,整个龙族生生覆灭在自己眼前的那一瞬间,也不过如此吧。
想象过无数种血腥可怕的场景,想到了无数种补救挽回的措施,想到了一千一万种将凶手折磨致死的方式。
可饶是杀了他,也万万没有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副你侬我侬、情深缱绻的画面。
月朗星稀,照着街边草木葳蕤生光,也映得远处那两人眉目如画,宛如一对壁人。
这本就是一场你情我愿的浪漫幽会也说不定。一心记挂他安危而慌乱追踪而来的自己,真是傻透了。
天知道霍雨浩等了多久才等来这样一个甩开自己的机会。自己骄傲又多疑,想必他早就腻了倦了烦得透了。
帝天闭了闭眼,将所有该有或不该有的情绪都一一沉淀在眸底。
他怎能容许——容许自己像一个捉奸在床的本夫一样,当着那奸夫的面丑陋又无能地嫉妒?
再睁开时,那双眼眸已然深沉如渊,冰冷而不带一丝涟漪。
澄金的瞳色美丽清澈,赫然初绽,竟亮过盈盈月光。
只是.....身为龙族的骄傲,身为魂兽共主的骄傲,身为大陆最强者的骄傲,那么那么多的骄傲,在今天这个晚上似乎都已被人从灵魂深处生生拽出来,压在脚底踩碎了,再用一把火炬了个精光。
头撕裂着痛了起来。身体里蛰居着的另一个意识蠢蠢欲动,一点一点蚕食了他残存不多的理智。
空气中不知何时泛起了阵阵血色烟雾,那浓烈又婉转的颜色仿佛能直接拧了滴出血来,但帝天却浑然不觉。
龙性本就暴虐,既然你对我不起,我又何苦狠狠压抑着去扮一个完美情人。
想逃是吗?
霍雨浩,你做梦。
你生生世世,都只能是我的。
我一个人的。
***
合悦客栈。
唐舞桐自李铭丰身侧缓缓站起身来。众人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那人看起来是打算宁死也不开口的,可最终却被逼得一字不露地吐出他所知道的一切,此时已是再承受不住地晕了过去。
大家看向这个美丽娇俏的少女的眼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带上了一点惧意。
先前的王冬儿又哪里会有这般手腕这般智计?是该说王冬儿成长了,还是该说,这个少女根本和王冬儿就是两个人呢?
抑或是,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王冬儿?
唐舞桐并没在意众人的目光,自顾自思忖着,将目光从李铭丰血肉模糊的身子移到另外几人身上。
那被牢牢捆着的另外三个大汉中的两个,看到这样一副可怖的刑讯场面竟直接活生生晕了过去,剩下的那一个全身抖若筛糠,根本不敢再抬头看向唐舞桐,只恨自己为什么偏偏晕不过去。
房中静得落针可闻。
唐舞桐一步步走过去。鞋跟踩在地板上,轻盈又美好,但听在那仅剩的神智清醒的大汉耳中,无疑比十八层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索命厉鬼还要可怖三分。
那人不等她开口问,就已经颤声道:
“小的可以作证,方......方才李大人所说的绝无半分作假,小......小人们都是日月帝国安插在军营的细作,这次接到上头命令说是要来抢你们一行人中金色头发那位姑娘的钱,所以先前,先前李大人将各位安顿好了以后,小的们......小的们便与他接应上,再然后就冲进来了,至于那位......那位失踪的霍公子去了哪里,小的实在是不知道,不知道啊!”
他便说着,一张脸竟已经横七竖八地缀满了鼻涕和眼泪。这样一个壮硕的汉子,又有着不低的修为,走到外面去也算是一个受人敬重的强者,怎知竟落到这样一个狼狈不堪的境地。
唐舞桐冷笑一声:
“日月帝国就派你们这么些瘪三来当卧底?就凭你们,也想动我一根毫毛吗?”
她慢条斯理地走到那汉子面前,停下来,咬了咬下唇,似乎有些苦恼。但就在那人戒备松弛的一瞬间,她狠狠地又是一脚踹在了他肚腹之上!
“你们不惜暴露身份,难道就只为了抢钱?你当我三岁小孩不成!——你究竟说不说实话?”
在众人看来,唐舞桐只是踢了一脚,那虽然痛,但终究是能忍受的,何况魂师的身体素质比普通人强健得多,因此对这涕泪横流的汉子不由有些鄙夷。
但只有那活生生挨上了一脚的人才知道,那痛起初只是普通的皮肉之苦,但很快却如生生在他腹腔里塞了颗魂导炮弹一般炸裂开来,他恍惚间只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已炸得碎了,此时正片片漂浮在空空如也的腹腔中,搅成了一摊烂泥。
他的五官扭曲成了一团,有进气没出气地虚弱道:
“小的......也觉得奇怪,但,但......上头是这样,吩咐的......其余的,小的真的不知道了......姑娘,姑娘......”
话未说完,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晕死过去。
一腔潺潺鲜血沿着他下身淌了出来。更可怖的是,他的腹部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起来,很快便涨成了一个皮球般大小。
众人看到这里,总算也明白唐舞桐那绝不是普通的踢了一脚那么简单了。
徐三石迟疑道:
“舞桐,他既然都招了,你又何必......何必给他补上一脚?看他那样,的确是不知道什么更多的了。”
唐舞桐淡然道:
“三哥,这些人在星罗军中也不知潜伏了有多少个年头了,诸如暗中传递军情,虐杀百姓这一类的事情肯定也干了不少,对这样的敌人,我们又何必讲什么情面呢。”
她这话说得人无从辩驳,徐三石讪讪地闭上了嘴。却又在下一刻忽然注意到了什么!!
“你......你叫我什么?”
他的年纪在史莱克七怪众人中排行第三,一向都是被称作三哥的。但唐舞桐......
唐舞桐见他惊诧,脸上也不由露出一点笑意,那双粉蓝色的眼睛衬着洁白的肤色,更显得有如天使一般纯真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