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和你一起。”
*
预料中的苦战数日后便如期到来。
十二月,安禄山使叛将阿史那承庆率兵急攻颍川。城内守城兵士拼力迎战,苦战十五日,直至弹尽粮绝,然而最终颖川城破,太守薛愿等亦被俘获。
皇甫卓战至最后已被满目的血色迷了双眼,周围已几乎没有了并肩作战的人,唯有他一人浴血,剑破长空,直到连战马也发出不甘的一声悲鸣而倒卧黄土,他整个人都自马上狼狈地翻落下来。
迎头落下的是刺目的刀光,他闭上眼,心里异常宁静,却禁不住有些遗憾。未料手臂一痛,竟是有人兀自抓着他的手将他推到一边,随后他便感觉到有温热的血液喷溅到他的脸上。
皇甫卓猛地睁开眼,朦胧的视野里依稀见着一个人转过头,脸上是熟悉的温和笑意。
“阿卓。”
那人轻声的,亲昵地唤他的名字。他意识半清醒半混沌,竟就这样本能地应着呼唤伸出手去,随后他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掌心,被一双手郑重地拢在了指间。
“这本就是你送我的,瑾轩没能好好珍惜,实在不该。不如阿卓就带着它,等我回来,定赔给你一块上好的玉。”
不。他想说,他要的从来不是玉,而是一个人。可话刚到了唇边,肩膀就忽地被什么猛地一拽一拉,他顿时感觉整个身子都一下子失重。皇甫卓下意识地想要拉住什么,却只触碰到那人温凉的指尖。
“我要去杀一个人。”
红衣少年望向远方的目光苍凉而深邃,带着不知名的悲哀。然而投向他的眼神却是眷恋而温暖的,皇甫卓在那样的目光里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远。
“云雁,拜托你了。”
夏侯瑾轩低低说,随后直起身来,一步步走向那个毁去了他的一切的人。
很久以后。
广德元年春天,历时七年又两个月的安史之乱,终于走向了终点。
同年春,藏剑山庄。
藏剑虽不至于像天策府那般损伤惨重,却也是满目疮痍。皇甫卓回到门派后过了几年,才终于又有了起色。江湖动乱日渐平息下去,山庄内也总算又响起了熟悉的新进弟子采矿打铁的声音。
这日,一名面目有些陌生的紫衣男子来到藏剑,竟是径自朝着剑冢而去。而藏剑弟子们因着皇甫卓事先的吩咐,也就都没有阻拦的意思。
男子独自进了剑冢。此地是藏剑静修之地,其内不受任何外界气候影响,而自成春夏秋冬四谷,谷内景色数年如一日,或绿草如茵,或冰封飞雪。唯有零星的几声雪狼长啸能给此间平添几分生气。
皇甫卓立于秋瑟谷中,方行过一套剑法,便听得谷外传来动静,便收剑入鞘,转头淡淡道:“你来了。”
来人似是已在谷外等了片刻,此刻向皇甫卓点点头,才迈步进来,拱手道:“皇甫兄,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皇甫卓久居剑冢,此刻并未束冠,然而一身锦衣玉袍,气度潇洒不凡,眉宇间也已留下了岁月深重的刻痕,“姜兄。”
“……我路经此地,便想一会故人。”姜世离说着,不由得抬头望了一眼皇甫卓身边的那棵枝干粗壮的老树,却是在仿佛永无休止地落着黄叶,地面上已铺满了厚厚的一层。
皇甫卓道:“姜兄有心了。皇甫卓于剑冢闭关修炼,也不觉时日变迁,只愿能为复兴藏剑之学尽微薄之力罢了。”
“他……还是不曾回来么。”
一阵静默。二人像是都了然话语里未曾提及名姓的人,一时竟都无话。良久姜世离道:“我尚有事在身,日后若……皇甫兄可向金水镇方向一寻,就说……找一个名叫姜承的人。”
闻言皇甫卓神色微动,脸上浮现浅淡笑意,道:“多谢,皇甫卓记得了。”
“保重。”
话音甫落,风卷起地上草叶,眨眼间身着紫衣的人已消失不见。皇甫卓轻轻舒了口气,抬手接下一片落叶,却是不由得看得出了神。
那一日分别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夏侯瑾轩。
七年来他间或拾回往日凌乱的记忆,拼凑起来虽然依旧模糊,却也将昔时的点点滴滴勾勒出了轮廓。万花谷内的初识,名剑大会的交心,望北村的同生共死,以及七夕那晚的灯火,一切算不得历历在目,却每每在回想起来时,都像是在心上拂过一瓣落花,带着柔软芳香的气息。
皇甫卓在长久的秋日的萧瑟里闭上眼。胸口处收着那块羊脂白玉坠的碎片,总像是还带着那人触碰过的气息,盘绕在他的心间。仿佛就在下一瞬,只要他睁开眼睛,便能看见这满地黄叶蜕变成绚烂的花海。一如那人给他的承诺,等他回来,就一同去他们想去的地方,再回到万花谷,看落日夕阳下的繁华美景。
夏侯瑾轩,你可还记得么?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倚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风忽然大了起来。
他慢慢抬起头,恍惚间似乎听见了花开的声音,轻盈地落在耳畔。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4章 番外-归
叶金素手上干脆地一拉一推,伴着一声称得上是杀猪般的惨叫,干脆地道:“好了,这几天最好别拿剑,去吧。”
方被她治好骨头脱臼的那藏剑弟子闻言登时一骨碌就爬起来,匆忙道了声谢就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门。
“啧,真没骨气。”
叶金素看着那弟子落荒而逃的背影挑了挑眉,很是不屑地摇摇头。
忽地一阵风起,零碎的花瓣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叶金素不由一怔,伸手接了一瓣,放在掌心细细端详,许久才回过神来。
——自己原来早已出了秋瑟谷了。
叶金素身为藏剑弟子,却不好剑法,而一心向医,然叶英听闻她的想法,却是命她闭关剑冢的秋瑟谷,直至能令那棵终日飘落黄叶的老树回春,方答应她的请求。
然而没能等到老树抽新叶的那日,安史之乱便涂炭天下。
剑冢再也没有了前来试炼的各门各派的人,她一人孤独地守着这棵老树,手上一道道长针落下去,犹如石沉大海。
直到有一天她凝望着老树梢头光秃秃的枝桠,才忽地有些明白了当初叶英的用意。
后来她遇见了皇甫卓。
那着实是个英俊挺拔的人,眉目里却藏着经久的疲惫和沧桑。叶金素认得这样的神情,每一个经过战乱的人,纵使容貌尚年轻俊秀,眼神却已经透露出内心那些无法痊愈的伤痕。
皇甫卓对她说,你走吧,庄里有不少在战乱中留下旧伤的弟子,他们需要你的帮助。
她什么也没说便点了头。又想起了叶英的那番话,她想,她终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离开秋瑟谷的那一刻,她回过头,看见皇甫卓在仔细擦拭手中的长剑,神情专注而又柔和。剑柄系着个玲珑剔透的冰蚕丝穗子,清风拂过,便摇曳出好看的弧线。
这样一个人,是在这里等待什么呢。
叶金素就在剑冢附近简单地搭了个屋子,用这些年习得的医术治病救人。大规模的叛乱刚刚平定下来时,剑冢便又开始有人前来了,于是来看些跌打损伤的人又络绎不绝。
她每日都忙着采草炼药,日子过得足够充实。藏剑的景色也着实很美,纵使她自小便生活在这里,然而闭关剑冢太久,她早已忘却空气该是怎样清新的味道。
而叶金素再也没有想过要去拜在万花门下学医的事情。
很多年后初春的一日,剑冢来了个一身红衣的人。
叶金素出门采药回来便远远地看见了他。那人就静静站在剑冢入口的地方,却是不进去。她看了一会儿还是禁不住好奇,上前道:“这位公子,你是……”
那人听到她的声音便转过头来。叶金素接下来的话就没能再说出口——这个人,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眉目如画,温润儒雅,一双乌黑眸子里含着清浅笑意,唇角轻轻挑出个弧,便觉如春风拂面般温暖宁和。
等她反应过来,一张脸都已经红透了。
“公子,你……你……来找人么?”
那人笑着看她失措的模样,伸手过来帮她扶好差点就歪掉了的草药篮子:“姑娘小心。”
这声一出,叶金素不禁惊了一下——竟是掺着可怕的嘶哑,与那人俊秀的面孔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她刚想开口询问,却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药香,那是她所熟悉的,万花门下的人总会带上的气息。
于是回过神来。想来此人声带的损伤已是很久了,经年累月,若是能医,他自己应早已医好了,如今看来,怕是……
她这般想着,心下不由怅然。对方似是从她神色看出些什么,也并未介意,道:“剑冢此处……可是有一处叫秋瑟谷的地方?”
叶金素不由一怔:“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