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茜从未见过这样的娘亲,弯弯的眉眼仿佛长空皓月,明亮清柔,不经意流露出的真实笑意使她看起来少女气息十分浓重。
茗茜的眼睛便像极了她,但眼睫明显比之更加浓密纤长,扇贝般扫刷着湖心圆月,倒又似楼玉节那双总是笑意融融的春风眸。
“因为......”娘亲捧起她的脸,俯身亲吻在她的额上,长长的鬓发扫到她柔软敏感的脸颊,有些痒,小小年纪便十分有韵味的眼睛被逗弄得一眨一眨的,年轻的母亲定定地望着她的小女儿,怜惜的叹息。
茗茜望着她精致堪描的面容渐渐模糊,一直到记忆中再也留不住那张脸,再没能听清她最后那段话。
只记得母亲柔润细腻的下巴,不点而朱的唇淡淡勾着嘴角,一行清泪正顺着那里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一颗绿芽窜出头,未几,长成繁茂荫郁的藤蔓,藤蔓上开出大片大片紫红色的花朵,馥郁芬芳,绿叶,红花,将她严密的包裹着......
深秋里,万物萧索,唯有紫红的藤蔓漫延整座庄园,一位拄着拐杖的佝偻老人自田埂缓缓踱步而来,他的拐杖上系着一只金葫芦,垂散的深色红绳上系着三只大铃铛,随着他的行动叮铃作响。
老翁在她跟前停下,露出慈祥的笑容,弯下身子逗她说话:“哎呀,这不是楼家的那个小丫头吗,嗯?怎的不见长哪,哈哈哈哈。”
她仔细搜索了记忆库后,乖巧的糯糯喊他:“黄爷爷。”
被称作黄爷爷的老翁虽佝偻着背,但精神十分抖擞,行动间丝毫不见颓态。
听见小女娃乖巧的喊人,他心情甚是愉悦的笑眯了眼,抬手慈爱地摸了摸茗茜的脑袋,“娃儿真乖,来,爷爷给你个好东西。”
正说着,摸着茗茜脑袋的手移至她的眼前,变戏法似的变出一颗金黄色的小丸子。茗茜忍不住耸了耸小鼻子嗅了嗅,有糖的香甜气味。
看见小女娃儿骤然明亮的双眸,老翁愈发愉悦的眯得眼牙不见,干枯黝黑的苍老大手颠了颠手心里的金黄丸子,语气诱惑道:“想不想吃?”
茗茜没有做出回应,只是拘谨的背着小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老翁见她这个作态,立时大笑出声:“哈哈哈,不像,不像,哈哈哈,你同你娘亲也忒不像了,你娘小的时候,可是皮得紧,没少干那些逃课爬树的勾当,屡教不改,偏偏宗主一向惯着她,越大越不由人了,哈哈。”
大约是听到黄爷爷谈及娘亲,茗茜下意识便亲近他许多,腼腆中倒没了那么多拘谨。
老翁也没多吊着小娃娃的胃口,逗了她几句便将手里的金黄色糖果给了出去。
小茗茜拿到颜色喜人的糖果后便兴高采烈的想要蹦跶几下,却发现身体几乎无法动弹。她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缠满了遒劲的藤蔓,转眼便如堕流沙般不可逆转的将她彻底淹没。
她的身体越来越小,视野越来越开阔,眼前的藤蔓也越来越巨大,最终几欲参天。
仿佛置身于幽深的大森林中,走不出去,亦不见天日。
信步游荡在这片幽深的巨大囚笼中,茗茜渐渐感到深深的疲惫,又或是不知疲惫。有时踢踢脚边的小花小草,又不疾不徐的恢复那些受到损伤的花草,遇到一时半会解决不了的难题也不慌不忙,她可以坐在那里一整天一动不动的去思考这个难题,有时漫无目的的环遍四周,又觉得不记得走了几遍,便原路返回重头数......
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境渐渐平静得如死水,波澜不兴。
这个时候茗茜终于想起了那时娘亲说的话:“因为......唯有你,看到的与别人不同,所以,不要盲目的去相信你的眼睛,更要相信你的心眼,若你的心中有一处属于娘亲的乐土,那么即便你看到的我已经死去,也莫要感到悲伤。我就活在你所预见的可能性中,如此,便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
所见的,可信,不可信,不可尽信。
茗茜恍然,这道蓝色的男子身影,便是小桑未来可能的模样!
与当下无关,却在细微处有着肯定的关联。
勘破这一层迷雾,茗茜观察虚实的心境霎时便分明了许多。
第32章 楼沙月
茗茜饶有兴致的盯着覆盖在小桑身前渐渐清晰的蓝色虚影,好不容易盼到有了事态发展起来的动静,一旁被无视的伪面团子一嗓子就将她震了回来。
“你盯着人家看什么!?”
小世女原本就凑她凑得近,几乎贴耳的距离也毫不把门的开腔,茗茜耳朵底儿都感到震疼了。
一个弹跳离她远了点,茗茜心有余悸的揉了揉耳朵,待到缓和许多后才有心思去教育小世女,“你不知道跟人说话的时候,把握好距离和音量是重要的修养么!”
小世女面无表情的瞅了她好一会儿,理直气壮回道:“不知道啊。”
茗茜动了动唇,放弃了,认输了。
“那你现在总该知道了吧?”
伪面团子歪头审视了她片刻,正欲开口,茗茜就眼皮一抽,赶忙截住:“你先等会儿,让我先瞅瞅那边的情况,等下再说啊。”又赶在小世女反应过来发作前急忙送颗糖,笑容慈祥的摸了摸她的头毛,和蔼道:“乖~”
于是,小世女就真的受用的、傲娇的哼了一声,表示准了。
茗茜悄悄松了口气,转头特意瞥了小桑一眼,一团淡金微茫自她的黑色瞳仁上覆盖了一瞬,转瞬即逝。
但只这一瞬,就足以保存这个预知事件的始末——
十七岁的小桑,由于姿容出众,便被周遭的人撺掇,同世女扭成一个话题,中武侯寻思着给女儿收几个偏房也是无可厚非的,便遂了谣言的愿,做主将小桑许给了世女。
原本是件皆大欢喜的美事,却不曾想世女本人对这桩姻缘极端反对,无奈,中武侯只得作罢。
奴才的命运本就掌控在大人物的手中,于贵族而言,不过是一桩不成的小买卖,于小桑而言,却是毁灭。
光是周遭戏谑嘲弄的目光和流言便足以毁掉一个微不足道的奴儿。
不出所料,名声有了污点的小桑被许给了侯府里一个负责打理花园的女人,在这个时代,注重宅院美化的少之又少,贵族中怕也只有中武侯府设有这个工作岗位了。
但稀少并不代表吃香,反而还会面临着随时失业的危机。
女人是个十分保守的人,平日里沉默寡言,做事也很勤恳认真,甚至是完美主义,这样的人,对待小桑并不如何爱惜。
小桑任劳任怨的为这个飘摇的小家无私奉献着,但那件事依旧郁在他的心头,妻主的冷淡,操劳和郁结将他压垮,不过二十七岁,便早去了。
茗茜心下唏嘘,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小世女那耳聪目明的,立马捕捉到了这一声叹息,转头就去问她:“你喘什么气?”
茗茜脑仁突突的犯疼,无意中瞥到伪面团子无害的表情,只觉得刺眼,赶忙扶额闭眼,哀愁的为小世女补习:“那叫叹气,叹息!不是喘气!”
“哦,”小世女受教,继续追问:“那你叹什么气?”
茗茜一脸便秘状:“我,我可能,大概是,太饿了。”
闻言,小世女顿时双眼发亮,立马撺掇茗茜:“那我们去做点好吃的东西吧!”
茗茜面若高深的斜了她一眼,呵,这段数,不够看。
但仍是借着这个台阶下了,最起码小世女貌似是为了美食将私人恩怨都暂且放下了,也算是有所收获。
俩人就差勾肩搭背相携而去,茗茜顺口捎上小桑:“小桑啊,叫上朗月,我们一起去做烧烤吃吧。”
小桑脑袋都快低到衣领里去了,听茗茜喊他,也不管说了啥,只一个劲的狂点头。
待到那二人走远,他才敢悄咪咪的试探着抬头,抹了把不存在的汗,心中感叹,今天可真是刺激啊。
大将军府,小映苑。
楼沙月换上了一身浅青长衫,武人的气息被冲淡了许多,越发显得芝兰玉树,清荣葱茂。
小映苑平日里极其静谧,时而晃过的下人,都仿佛是幽灵穿堂而过,令人感觉十分不适应。
楼沙月如往常那般亲自从膳房取来父亲的药膳送来,行至长廊,迎面两个奴儿侧身回避行礼,毫无生气的样子她也早已习惯,依旧目不斜视的走过。
内室里一年四季燃着驱不散的凝神香,这里的主人不允许奴才们在白日里将窗户打开,故而一片压抑暗沉。
楼沙月在见到榻上微微凸起的形状时顿了顿,又继续前行几步,恭声道:“父亲,药膳我给您拿来了。”
一阵死寂,并没有任何人回应她,她似乎是习惯了这样的冷遇,继续自说自话:“药放下了,您记得用,女儿告退。”
甫一踏出这间沉闷压抑的屋子,楼沙月暗暗深呼一口气,走了几步后,没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不出所料的又听到屋内传出一阵乒乓声声,伴着艰难的咳嗽声。
但她依然转身离去了。
众所周知,她的母亲,楼家的家主楼玉静,是这一代当之无愧的家主,但几乎每一个楼家人都明白,这个家主的位置,来得并不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