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少卿紧张地吞咽了一下道:“我的女儿如此优秀,当得起太子妃的身份。纵然太子性格懦弱,但只要日后他登基为帝,凭着我素儿的本事,做一个皇后也没什么难的。”
冯素贞苦笑:“爹,你这是在说什么?”
冯少卿忙解释:“素儿,若是你不喜欢太子,那东方胜也可以啊——”想到东方侯府和自家的恩怨,冯少卿一咬牙,“虽然他在皇室地位尴尬,但为父看着,他较之一年前已经稳重了太多,是个有担当的男儿。想必不会再走他父亲那痴心妄想的老路,定然也能够保护你一辈子!”
冯素贞哭笑不得:“父亲,不管是太子还是东方胜,我都不会嫁给他们的。”
冯少卿怅然:“素儿,你是不是还念着李兆廷?可他已经成婚——为父怎么舍得你去给别人做妾啊!”
冯素贞摇头:“不,不是,我和兆廷的缘分已经断了,”她略一迟滞,坦陈道,“爹,我的拒绝,不止是因为我不想嫁。而是,我不甘心,沦为筹码。”
“筹码?”
冯素贞缓缓道:“爹,你离京已久,却也应该知道——今上心智手段过人,不可用常情度之。今晚这一出鸿门宴,我并非主角,只是个筹码罢了。”
“爹,我在来时的马车上想了许多。皇上向来自负‘控而不死,纵而不乱’,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不杀东方侯,不杀东方胜,不杀欲仙,也不主动说杀我,他要将我身上最后一点价值榨干。而我这个女驸马最后仅剩的价值,就是离间东方胜和太子。”
“当时在殿上,我是否答应婚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东方胜和太子的反应。若东方胜和太子都对我浑不在意,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但只要他们表现出一丝一毫维护我的意图,我便有了分量。”
“我或是可以嫁给太子,在东方胜心里埋下仇,以期日后他重蹈东方侯的覆辙;或是可以嫁给东方胜,让他被皇帝牢牢攥在手中,也让他成为太子的眼中钉,为他种下祸根。”
“皇上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却一直隐忍不发,没有发明旨来抓我,而是悄悄带我入宫,在宗亲面前揭穿我的身份。方才他半分没有提及我女扮男装的罪过,而是借着谈婚论嫁,几句话便把我女扮男装的国事,变成了他皇家的家事。”
“皇上此举,一可抹去冯绍民的一切,全了天香公主的名节;二可将女驸马这一公案化作风流美谈;三则可以以此辖制自己的子侄——皇上之心,不可用常情度之,我若是真的卷进这场角力之中,只怕比死了还要难过。”
这一番剖析听得冯少卿目瞪口呆,他哑了半晌,全然无心分析冯素贞这一番话里的因果,只好颓然地讷讷道:“素儿,都是爹不好,是爹把你扯进了这朝堂的浑水里,才举步维艰,不得脱身。”
冯素贞神色沉静:“爹,这浑水是我自己踏进来的,又怎么能怪你?”
冯少卿不住自责道:“若是,唉,若是当初让你平平安安地嫁给兆廷,就、就没这么多事儿了!都是我,都是我不好啊……若是早早为你和兆庭完婚,现在你便过上相夫教子的安生日子了。”
冯素贞沉默半晌,忽然低声道:“爹,迟早有一天,你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你亲手抚养长大的女儿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会拥有和其他寻常人家女儿不太相同的一生。”
冯少卿一怔:“素儿,爹只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冯素贞正色道:“爹,所谓的幸福只是内心感受而已,若求之于外物,谬矣。东方侯有妻有子有权有富贵,他的一生,幸福吗?菊妃嫁入皇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的一生,幸福吗?我过得幸不幸福,怎么能全靠婚姻这一件事衡量呢?”
她叹了一声:“我若想过得幸福,并非只在嫁人生子。若是我从心所欲,不负良知,过得坦荡,生时心有光明,临死庶几无愧,这也是一种幸福啊。”
冯少卿听得心里隐隐不安,只得打岔道:“素儿啊,眼下咱们父女俩都是砧板上的鱼肉,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冯素贞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不,还未到死局,这满盘棋子,看起来多方角力,步步死局。其实,关键的胜负手一直都只在一处。我今日在金殿上以静制动,以死求生,也是勉力一赌——现在看来,我还能赌下去。”
冯少卿茫然望着她,为什么女儿说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冯素贞笑了笑,将手覆上父亲的手背:“爹,人活一世,除却生死皆闲事。女儿已经长大,不再像以前那般不懂事了,惟愿父亲好好爱重自己。也愿父亲学会放下,你的一生,不是为我而活的。”
冯少卿听出冯素贞似有什么打算,立时惊惶起来:“素儿,你这是——”
冯素贞正欲开口,外间忽地传来了些闷响,顷刻间,有人推门而入——
“快,你们快随我走!”
单世文满面焦急。
皇帝的寝宫外,银光铠甲的京营卫兵取代了原本的禁军,将天子寝宫守得密不透风。
一道披着狐裘大氅的影子静静矗立在宫门口,月笼轻纱,夜色沉寂,她的身影在漆黑而庞大的宫殿面前显得单薄而凄清。
宫门很快打开,顾全忙声道:“公主快进来吧,外边冷!”
天香缓步跨过高大的门槛,却一时腿软,险些摔了。顾全忙撑住她,扶着她到了皇帝的床前。
皇帝焦声道:“你怎么进宫来了?不是说伤还没好?万一伤口开裂了可怎么好?”
天香在皇帝榻前坐下:“父皇,我的伤愈合得差不多了,没那么容易开裂,只是下午被医婆扎了几针,有些手脚酸软——您怎么样了?”
皇帝神色一凝:“你年轻,很快就恢复了,不妨事的。朕没什么,就是有些精力不济。”
天香道:“父皇,您年纪大了,要平心静气,休养生息。”
皇帝垂头:“是,朕是老了……朕老眼昏花,居然给你挑了个女驸马!香儿,父皇对不住你啊……”
天香摇摇头:“父皇……你没有对不住我……是女儿,对不住你。”
“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皇帝面上难得露出了些许慈爱来,“一直以来,你都是朕最喜欢,最省心的孩子。”
天香涩声道:“父皇,我从小就贪玩胡闹,您也不生我的气吗?”
皇帝长叹了口气:“不,你一直都很懂事,很懂事——你做的,都是你应当做的事情。你是孩子,孩子哪有不贪玩不胡闹的?你是朕的女儿,便是朕娇惯了又怎么样?最多,就是朕分分神,多看顾着你就是了——你比你哥哥让朕省心多了。”
天香心头一酸:“父皇,我已经长大了,您不需要再为我操心了。”
皇帝顺口应道:“是是是,朕的乖女儿长大啦,已经不需要我这个老父亲了……等张绍民从地方上回来,朕就让他接过朕的这个操心担子——朕给你们赐婚!”
天香呼吸一滞:“父皇,我不嫁张绍民。”
皇帝忙道:“香儿你放心,朕已经当众揭穿了那冯素贞的身份,没有人敢嫌弃朕的女儿!”
天香垂下眉眼,坚决道:“父皇,我谁都不想嫁。”
皇帝略一思忖,怒道:“香儿,你若是怕什么流言蜚语,朕现在便下旨杀了那冯素贞,将她暴尸于京门,让每个皇城人都看清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天香屈膝跪地,哀声道:“不,女儿唯一的心愿,就是请父皇谅解她,放过她!她并没有犯什么错!”
“你、你、你这是干什么?”皇帝痛心疾首,“父皇心疼你被这个贱婢蒙骗,骗婚于你,污了你的名节,你竟然帮着她求情!她算是什么东西?”
天香恳切道:“父皇,不管她是男是女,是冯绍民还是冯素贞。她有功于朝廷,有着常人难以匹敌的智慧和情怀,这还不能抵了她的罪过吗?”
皇帝死死盯着天香,从齿间溢出几个字来:“君威,不可犯;皇权,不可欺。”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满腔怒火几欲喷薄而出:“朕欣赏她的才思她的风华,这才想让她嫁入皇室,让这场闹剧变成一场美谈。她却对此断然拒绝,分明是藐视皇家!藐视朕!”
天香摇头:“父皇,您乾纲独断了太久,早已经不知道体谅为何物了。太子哥哥不愿娶,冯素贞不愿嫁,您却偏要乱点鸳鸯谱,还怪别人不感激您的恩赏,这是哪里的道理。”
皇帝忽然醒过神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冯素贞的身份?”
天香直直盯着皇帝的眼睛:“是。她早就将她的身份告诉了我,是我心甘情愿替她隐瞒。所以,她算不得欺瞒于我。”
皇帝想到之前关于公主伉俪情深意笃的传言,他瞳孔一缩,蓦地想到了一种可能来:“你是不是喜欢冯素贞?”
天香眼神一闪,她心里盘算了下时间,此时单世文应该已经将冯氏父女带出城去了。她咬咬牙直起背来,坦然道:“……是,我喜欢她。”
“你……你这逆女!”
寒冷的冬夜,呵气成冰。夜色中,三个披着黑衣裘氅的人沿着高大的宫墙匆匆行走,宛若鬼魅,只有不时升起的白色水雾和隐隐的喘息声佐证了这是三个活人。
御马监外的隐蔽处,一架驷马套车跃入眼帘。
一人低声问道:“单世文,我们如何出宫?就如此坐在马车里头正大光明地出去?”
“驸——你不用担心,这马车是特制的,因着宋先生之前做过更改,所以底下有减震的中空夹层在。我来时已经做了处理,你们藏在这马车的夹层里,自是可以出了宫去。车上已备好了金银细软和文书路引,我会带你们南下徽州,去寻一个栖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