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是不能也不会为死亡流泪的,他需要时刻冷静的头脑,才能让他坚定不移地一直往前走。
“那月哥…?”
小孩呆站了半天后低低地唤了一声,习惯性侧过脸,仿佛时刻会有一只手轻轻地揉乱他的头发,然后对他说:「我在呢,小侦探。」
——可就算是他,偶尔也会想不那么冷静一把,想再依赖那个人一下,想再和那个人说一句话。
一向大方的警官先生这回连一个幻觉也吝于给予,那句问话就像被揉碎后飘进风里雨里,空荡的工藤宅无人应声。
江户川小侦探叹了口气,把杯子收好后关掉灯往楼上的卧室走,今晚他借口住博士那,其实是回了有段时间没回过的自己家,他站在楼梯口的时候正好能透过灰蓝的窗玻璃看见隔壁仍亮着的暖色灯光,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除了有个人永远也回不来了以外,而那个人死在了5月17日的晚上,死在了春天的尾巴。
自他死后,蝉鸣一夏不止息。
—
今天是警官死去的第六天夜晚。
灰原哀拢好身上米色的披肩沉默地靠在书桌旁,她还有新的数据没收集完,却暂时不想动弹。
「我会找出他死亡的真相,」白天时侦探说的那句话还回荡在耳边,「绝对不会让他就这样离开。」
「他让我替他看看这个世界,替他成为太阳。」
只是世界上哪来完全相同的两颗恒星,难不成要让她再于痛苦中燃烧第二次吗?她赌不起,属于她的太阳已经熄灭了。
电脑就在桌上,灰原哀茫然地抬头看着天花板几秒,转而伸手去点开了电脑桌面顺手位置的一条音频。
前半分钟是《Dandelion》的清唱,熟悉的清亮男声带着她也忍不住跟着哼唱起这首自己最喜欢的歌,歌声停下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中间几秒的空白像是留给她缓冲的时间,灰原抱着手臂慢慢地在桌底缩了起来,认真去听后面的话。
青年带着笑意开口:「听弘树说你最近很喜欢这首,我就试着学了一小段…怎么样,应该不会太难听吧?我以前可是和hagi君他们一起组过乐队的。」
「你姐姐说你的生日在12月份,那倒是还有段时间,所以这份录音就当做是我们认识第三年的礼物好了,生日礼物被我放在房间里的储藏柜,记得到时候去拿。」
她捏紧身上披肩的一角,其实灰原哀本人很少买这种颜色浅淡亮眼的衣物,但青年却总是往她的衣柜塞这种类型的裙子和手包,打着‘小女孩应该快乐一点’的旗号对她有求必应。
谁会送一个小学生这么大的披肩当生日礼物啊,笨蛋。
「天气快要热起来了,小心中暑的同时也记得好好吃饭,如果没胃口就去隔壁拜托hiro、光君把我塞在厨房里那张食谱拿出来做一份,你应该会喜欢那个口味,就算实验很忙,也要照顾好自己…不可以学我哦?」
谁会学你,她又不是机器人。
「我以前有说过吗,你和以前的我很像,都是又笨又天真的人——哎呀,错了,我一直都很聪明。(*笑)」
谁会跟你像,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她天真的?
「好了,志保,不要为我哭泣,你更适合在太阳底下笑起来。」
……谁会,为你这样总是违约的人哭啊。
录音戛然而止,她垂着头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指尖有些颤抖地把进度条又拉回开头。
水渍在地毯上晕开,房间里又响起《Dandelion》的男声清唱。
灰原哀哑着嗓子轻轻跟他哼。
六天前从侦探手里拿到的u盘,这已经是她播放录音的第1080遍了。
—
他们会在第八天埋葬他的骨灰,而今天则是第五天。
因为时差问题,处于洛杉矶的工藤有希子在17号下午才得知自家邻居的死讯,她沉默着看完了日本境内某个网站上播放量迅速升到最高的视频,埋在工藤优作的肩头红了眼圈。
那段视频显然是在当时明明已经赶到楼顶却被火焰逼迫得无法展开救援,只能徘徊在那边缘的警视厅直升机上拍摄的,属于赤江那月最后的影像。
那个把当时唯一能找到的头盔戴在小孩脑袋上,而自己什么防护措施也没做的青年骑着一辆纯黑的哈雷冲出断桥,他们和身后喷薄而出的火焰几乎是擦肩而过,看上去就像要乘着风与气浪高高地飞起来,可没有足够起步距离的机车在将将离他们的目的地两三米的地方就要坠落,几乎没人觉得他们两人能活下去。
然而在最后半秒,青年却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狠狠把戴着头盔的小孩朝前扔出去,他们于是眼睁睁看着小孩稳当落进安全区,青年却随着那辆哈雷一起往下坠落,直至整个人被底下灼目的火焰吞没。
从六百米的高空落地只需要十一秒,这同样是警官先生生命中最后的十一秒。
他的死亡是耀眼又轰轰烈烈的,没有人能说用一条命去换另一条命的行为是错误,生命是传承,是延续前人的光辉。
年轻的警官就像是一颗流星,从他们的天空中划过,最后没入地平线,往后还会有新的星辰升起,即便那不再是他,也会与他一样闪着光。
因为他是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人是他。
第九十六章
5月21日,是警官忌日的第四天,副官抱着一大捧花站在办公室门口,习惯性地轻敲三下。
无人应声,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搭在门板上的手指僵硬,往下落在把手上只轻轻一拧,紧闭的大门就无声无息地被他推开。
这是赤江那月、副官那位受万人敬仰的上司被封锁的办公室,警视厅为了纪念他,并没有把这里腾空,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像是赤江那月从未离去,只是暂时站起来去冲了杯咖啡。
他当了警官先生六年的副手,从赤江警部喊到赤江警视,时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他甚至都还记得警官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负责和我接头的就是你吗?那么,拜托——」
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带着一身硝烟味的黑发青年就闭上眼倒在了真皮座椅上,差点把当时只是个刚毕业小警察的藤原律吓到叫出来,他听前辈们说这位长官是个很厉害的人,虽然年龄不大,却花了最短的时间就把前辈们恨得牙痒痒的毒窝捅了个对穿,这样话还没说完就倒下,难道是受伤太重了吗?!
于是他紧赶慢赶闯了好几个红灯才把青年送到冲绳本土的警察医院里,焦虑地在病房外走来走去等待医生出来。
过了好久,那扇门才从里面打开,面色凝重的医生站到他的面前。
完了。藤原律惨白着脸想。难道他的公安生涯就要止步于此?调任第一天就因为救援不力把长官害死……
医生严肃地问:「这位警官是不是很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
藤原律:……?
医生叹气:「他身上什么伤都没有,只是疲劳过度身体强制陷入了休眠,你要是再送迟一点,差不多在车上就会醒啦。」
说着就侧过了身,把病床上老神在在的青年露在藤原眼中。
「冲绳这边的境外势力鱼龙混杂,是一块很需要经常来的地方,」刚醒来的警官语气淡定,仿佛没有发生在部下面前睡着接着被送到医院这件事一样,十分自然地开启一个新话题,「藤原君有什么推荐的酒店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开口:「您觉得这里怎么样。」
有一双漂亮红眼睛的青年闻言,用一种奇妙的眼神看着他良久,勾着嘴角笑了出来。
「是个好主意啊,你…不如来当我的直属部下吧。」
窗外的鸟鸣将副官从回忆中惊醒,他猛地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唯一一张办公桌前,怀里还抱着那捧花。
这几天,警视厅简直要被从全国各地送来的花束淹没,但副官抱来的并不是其中任何一束,这仅仅只是他个人的私心,因为他总觉得,不能让这里就这样变得了无生机,而他已经为警官的办公室换了三天的花,第四天正好轮到这束白玫瑰。
论尊敬、副官当然是无比尊敬自家上司的,可这份尊敬也只限于工作时期。事实上,他担心了整整六年对方的作息,甚至想过要是自己有三天以上不在,回来的时候看到的说不定就是工作到躺进医院的上司。
更别说他们这样水里来火里去的人哪来什么安稳,他参与过的每一次行动,几乎都能看到上司挂着彩负着伤却没有一丝退缩的身影,更别说作为赤江警视的副官,他早无数次设想过自己这样全身只有毅力还算出彩的家伙会以什么方式殉职,却从来没想过,先一步永远长眠于一枚黑匣子的人会是看上去无所不能的上司。
这样的人是会死亡的吗?副官事到如今都不敢相信,他最尊敬的赤江警视不是死于某次剿灭计划,不是死于仇敌的报复,而是于一个月色柔软的夜晚不可挽回地坠落。可是他又清楚地知道这是无憾的,是有意义的。
因为5月17日的双子塔事件被困237名宾客,仅1人死亡。
副官拉回自己跑远的思绪,在换完今天的花后从怀里掏出一封雪白的信,端端正正地放在花瓶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