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修是一代大儒,在文人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是背上逼死人的名声, 会对张修的声誉造成极大影响。而声誉之于张修, 比之于贾赦重要得多。
张修面色一黯, 沉思片刻才道:“老夫行的端坐得直,不惧鬼蜮伎俩。”
贾赦就是给张修提个醒而已, 说完该说的事, 道:“近日家中还有许多琐事要料理,待得厘清了,小婿带琏儿登门看望岳父。”说完跳下了车。
张修打起帘子瞧了瞧这个多年没有来往的女婿, 除了长相一般无二, 行事作风还真没法跟记忆中那个女婿联系起来。放下车帘, 张修捏了捏拳。事到如今, 他哪有反应不过来的:贾赦表面上是提醒自己注意名声, 实际上是在告诉自己, 朝中野心勃勃的皇子不止司徒岩一个, 而自己作为太子太傅,也是对方剪除的对象。
东华门外,荣国府已经派车来接了,贾赦登车回府,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宁荣街尾。宁荣街尾有一片民房,住的是贾代善旧部。
贾赦跳下车,先打发小厮回去,自己才来到一栋小楼前敲了三下门。须臾,门打开,出来一个白面书生一样的人。可能是极少晒太阳,这书生白得有些病气,乍一看不显年龄,但是细看眼角有些皱纹,倒不好判断实际年龄。
“世子怎么有空来了?”
“我有一桩要事想请何先生去办。”贾赦开门见山。
这个病书生一样的人物姓何,名叫何征,也是贾代善手下的能人异士之一,拿手本事是盗窃和制假。何征临摹的名家真迹能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贾代善那么多旧部,其实原身和何征是最熟的,贾赦这人于古董字画鉴赏一道上极有功力,搁后世估计能秒杀那些鉴宝专家。
但是这本事也不是天生的。
在原身还小的时候,贾代善在平安州军中没空管贾赦,贾赦在贾家家传武艺上练得稀疏平常。因养在老国公夫人跟前,又在太子身边做伴读,出入宫廷,原身接触的名家真迹多了,在字画鉴赏上倒有些本事。贾代善为了掰正贾赦的性子,便将何征做的那些假古董和真古董放在一起让贾赦辨认。本来是想打击原身几次,将他的性子正过来。
谁知道原身在这一道上还真有天赋,不但上过几次当之后就能分辩真迹和何征的仿作,还和何征混熟了。甚至凭着这一手鉴赏字画的本事,唬住了张太傅家的小女儿,才成就和张英的姻缘。
贾赦见到何征,那些关于原身的过往便走马观花似的自动出现在脑海中。
何征平时不大出门,但是也知道世子这段时间干了几件大事,尤其查清通灵宝玉的真相,以及张英、贾瑚的死因两件事,让何征对这位世子刮目相看:“世子尽管吩咐。”
贾赦将自己对于陈御史的猜测说了,末了道:“若是我猜错了便罢,若是猜对了,还请何先生出马,将这位陈御史的遗书换一换。”
这对于何征而言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何征应下了。
果然不过下晌,陈御史心素不正的事便传开了。此事传得言之凿凿,都说是张太傅亲自骂的,那还有假?
张修得了贾赦提醒,就格外重视此事,听到外间传闻,冷笑一声:果然铺垫来了。现在岩亲王谋反,荣国府怪事不断,哪件事不比一个小小御史在朝堂上被人反驳几句有讨论价值?若是没人推动,张修就不信陈御史的事会在读书人中流传。
贾赦自然也留心了关于陈御史的传闻,不过也没太放在心上。上回一僧一道的案子还没审结,现在岩亲王的案子又来了,三司忙得不可开交,贾赦作为参与者也不得闲,自然是要去大理寺作证的。
一僧一道的案子依旧是刑部主审;荣亲王的案子毕竟事关宗亲,自然是大理寺主审。
在岩亲王谋逆一案中,因司徒岩王府都未出便被贾敬控制了,除了去到前线督战的谋士崔西和替身甄良,荣亲王府上下人等全都被控制,现在重要案犯关在大理寺,仆从下人等直接关在王府中。
司徒岩抵死不认谋逆一案与自己有关,强辩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好端端的亲王之尊,为何要做那大逆不道之事?甄应泰自作主张,犯下滔天大罪,与本王何干?甄应泰谋逆那日,本王在王府并未出门,接着便被贾敬那狗材封锁了王府门户,其余的本王一概不知!”
这,贾敬行动迅速,还间接成为了司徒岩的不在场证据了是吧?
大理寺卿颜济沧道:“岩亲王,本官劝你从实招来。你既说你不知,为何甄应泰逼宫之后,频频有探子到荣亲王府报信?说,甄应泰是否受你指使!”
其实在场的对这些事都是心知肚明,但是司徒岩就是不肯承认:“一派胡言!现在父皇春秋鼎盛,朝廷兵强马壮,四海归心,我好好的亲王不做,为何要自寻死路!”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若是没有一僧一道的事情牵扯到甄家和王子腾,司徒岩眼见自己的左臂右膀皆要被砍,到时候依然会牵扯出自己。司徒岩还真不至于选这么个天下太平的时间的逼宫。
颜济沧惊堂木一拍,道:“事实就在眼前,岩亲王不必狡辩。传证人!”
一僧一道的案子和岩亲王谋逆案虽然先后发生,也分别在不同的部院主审,但实际上两案互为因果关系,牵连极深。
从利用‘通灵宝玉’这等鬼神之事卸宁荣二府兵权开始,证据链清楚,贾赦这边所拿的证人也极齐全。
颜济沧作为大理寺卿,自然极有审案技巧。本案前因后果如何,颜济沧先捋清楚之后,又查看了之前三司会审此案的相关卷宗,连之前一僧一道案相关证人品行如何,嘴松嘴紧,颜济沧都了解明确之后才开始审理此案。
司徒岩矢口否认自己谋反颜济沧早有预料,因而颜济沧将此案相关的证人一个一个传上来,无论是传唤顺序还是问话技巧都让人无可挑剔,将证人的证词相互印证之后,司徒岩自己都知道自己再极力否认也缺乏说服力了。
直到传上最后一个证人王子腾。
王子腾被羁押了不足半月,现在已经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原本魁梧神气的一个人,现在像一头病得将死的野兽。
因在刑部大牢时和外部信息完全隔绝,王子腾并不知道司徒岩已经起兵逼宫,而且一败涂地。所以王子腾的思路依旧是负隅顽抗,将一僧一道和江南甄家切割开。
被押上公堂后,王子腾扫了一眼,见公堂上坐的主审从刑部右侍郎姜绪变成了大理寺卿颜济沧,心中些微有些疑惑。但很快王子腾便定下了心神,依旧是那副说辞:“我早说过了,那一僧一道两个神棍上荣国府行骗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什么早有预谋纯属无稽之谈。怎么姜大人找不到证据,现在换颜大人来污蔑我么?”
确如王子腾所言,现在关于司徒岩谋逆一案事实清楚,唯一缺的一环便是证明江南甄家在多年前就刻意培养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用以引导舆论,左右人心,心怀不轨。
巫蛊神佛之事虽然民间屡禁不止,但却是宫廷大忌。
司徒岩其实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但是若非贾赦挖出一僧一道之事,逼得自己仓促起兵,自己何至于一败涂地。要说司徒岩现在最恨的人,非贾赦莫属。左右自己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但能趁机拽下贾赦,司徒岩也求之不得。
见王子腾咬死了未和一僧一道勾结,司徒岩也道:“各位大人,你们是否都被贾赦那厮欺骗了?各位不妨换一个思路,若是那两个江湖骗子本就是贾赦指使的呢?贾赦借着他们不但打压了亲兄弟,构陷了京营节度使王大人,还重回朝堂,获得父皇信任。甚至荣国公夫人,几十年的老封君都因此事被夺了诰命。自这两个江湖骗子出现在荣国公灵堂,为何生出这许多事端,偏偏得利的只有他贾赦一人?!”
司徒岩越说越生气,若是自己身边有如此工于心计的人,何愁大事不成?为何像贾赦这样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之辈偏偏是二弟的人?
三司官员审理各种案件无数,当然也会这种从得利人入手分析的断案法。可是此案之中,若要从受益人的角度分析,第一个受益人便是五年前坐上京营节度使之位的王子腾。司徒岩刻意忽略宁荣二府这五年来受的损失,光说一僧一道被揪出来之后贾赦的得利,显然说不通。
但是司徒岩和王子腾确实也抓到一个点,无人能够证明上荣国府行骗的一僧一道就是出现在江南的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而且与甄家有关。
这个时候,颜济沧才问贾赦:“贾世子可有话要自辩?”
贾赦道:“无需自辩,我有证人。”
司徒岩和王子腾皆是瞳孔一缩。贾赦这人到底多智近妖到什么地步?关于此案,贾赦已经提供了多少证人了,每次王子腾辩解一个方向,贾赦就能推出一个证人推翻王子腾的供词。与此案有关的相关人等都在这里了,贾赦还有什么证人?
颜济沧作为主审,公事公办的道:“证人是谁?传证人上堂。”
衙役应是出去,很快带了一个满面风霜的妇人进来。那妇人原是乡绅之妻,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出身,但比乡野村妇强些。见了这许多官员在堂,妇人也瑟缩了一下,才下跪磕头,自陈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