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已至,御花园中的石榴花隐隐含苞,不懂和太子刚从皇帝的寝宫出,行走在布满石榴花树的幽径中,皇上昏迷,朝中定是流言又起,不懂叹了口气,“你手上的伤恢复的如何?”
“已经痊愈了,”太子挥了挥手臂,只是留了一道疤痕为记忆。“太傅……”太子止住了脚步,认真的对不懂说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懂一时不明,回头看着伫立在身后的人,他一袭淡色锦缎,最近多操劳,脸颊清瘦,一双眼眸注视着不懂,仿佛在洞穿人心。太子英俊中带着阴鸷,每日与各怀心事的朝臣藩王交手,尽是尔虞我诈。
“帮你呢,因为我不想被他们咔嚓了啊,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你我是一起的,太子你顺利登基了呢,我就可以安稳的每天睡懒觉咯。”不懂一贯玩世不恭,他无比顺利的搪塞了过去。
太子收回视线,脑中想到的却是宁王。他还未来得及理清思绪,皇上的贴身太监黄晟匆匆来找他,“殿下,快回乾清宫!”
当朝皇上勤政,原本每日都有的朝会,自从他病倒后,有太子代为主持,改为两日一次,而这几日,日日辍朝,皇上病危的消息已经布满京城大街小巷。不同先前皇上病倒不起,这次许是大限将至,京城九门严查出入城之人,宫中更是限制了人员进出,大明的中枢笼罩在夏季天幕的乌云密团下。
这日中午飘过了几点小雨,午后雨止,闷热无比,乾清宫中,病榻前,太医对着太子摇头不语,太子转头看向纪荣,纪荣领命离开,随后锦衣卫将京中所有官员大臣皇亲国戚传令于宫中聚齐。
郑王已在午后就得知宫中消息,皇上病危,他渴求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锦衣卫宣召后,他换上朝服奉命赶往皇宫,到了午门已是黄昏,终于和其余三王汇合,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进入宫中。
四王并行朝乾清宫赶去,夕阳没入天际,天幕交织橙色和幽蓝两种截然反差的色调,宫中人的要不是步履匆匆,要不就是把手宫门如同泥佣,在晦暗的天色下,每个人的面貌皆模糊不清,虽偶尔有风拂过,却带着潮湿的窒息感,诺大皇宫中毫无杂音,只有几人的脚步声,寂静的令人不安。
身后传来另一队人马的步履声响,郑王回头,看到了宁王,两人目光交接,并无问候,宁王和郑王虽然是对立的阵营,却同是藩王挟持皇权,若一方被翦除,另一方也不会完好,两方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一旦皇上驾崩,这平衡将悉数打破,到时胜败如何此时皆不可妄断,所以两人都是面上情绪不显,赶去乾清宫,赴往权力中心。
天色已暗,乾清宫外已聚集了朝中所有要员大臣,太子正站定寝宫正门外,良久无语,社稷危机关头,所有人都聚焦太子,大明的后继者。
宁王大步流星,抢先了半步比郑王先来到太子面前,对着太子问候道,“参见殿下,皇上他……”,乾清宫寝殿大门紧闭,所有人都在门外候旨,宁王目光诚挚,太子收敛了焦急的情绪,对着几位藩王还了一个浅礼,并不答话。今夜浓云漫天,繁星全无,在宫中烛火的掩映下,每个的面容上都投射了明暗阴影,宁王的眼眸更是晶亮,他银冠玉缎色的朝服,显得异常英气,苍老的皇帝已近弥留,年轻的皇裔将要接管这万钧权势。
皇上病重,太子理应在旁侍候,寸步不离,为何太子会在寝殿外?郑王略一思索,才意识到,皇上是在拟写遗诏,由内阁顾命大臣在旁执笔,所有遗诏中提及的人都要回避,以证正统。看来,皇上真的要离世了,想到这,郑王才明白方才宁王为何要抢先,原来他是在向太子暗示,郑王撇了一眼正身而立的宁王,又暗自庆幸,自己城外的大军已经布置好,到时京城一定会在自己掌控之中。
太子看了一眼众人,并未回答,自十日前朝会一别,到今日,他才和这些藩王大臣见面,他的人生将要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些人又会如何对待自己,他心乱如麻,没有精力来分辨忠奸,宁王投来的坚定眼神给他一点上位者亟需的镇静,拾回了一点理性。
其他藩王正准备一一问候太子,忽然寝殿宫门大开,黄晟急急忙忙将太子唤了进去,众人看着太子进入寝宫,宫门紧闭,再无多余,纷纷私语交流,都是压低了声音,并不能听清。
这时不懂步履匆匆一阵小跑来到此间,他在殿外默默的站定了,仿佛在追逐门后殿中某人的身影。
郑王轻蔑的在不懂身边挑衅道,“这种闲杂人等怎么也配在这里站着?”
宁王知道不懂深得皇上和太子的信任,但他今日不明白不懂为何会那么慌张不安,勉强维持的冷静根本掩饰不了他眼中的焦虑,似乎比即将要失去父亲的太子还要悲戚,郑王和不懂平日多有不和,此时借机发难,宁王看着不懂,静待他如何应对。
不懂转身回头,已经挂上了平日那副嬉笑怒怼的皮相,“闲你个头啊,皇上现在病危,你居然还有心情在这里耍威风,你是不是人啊?”
国丧在即,此地是乾清宫,宁王将笑意深深的压下,面上毫无波澜,郑王听见此番直白的斥责,气的脸色大变,直接命自己的贴身护卫童叟“拉出去斩了。”他仗着身份高贵,再不愿多看不懂一眼。
不懂食指直指郑王眉心,“拖我出去斩啊,你口吻这么像皇帝,是不是想乘机做皇帝啊?”众人听见这话,不由得想到了郑王的一贯嚣张言行。
郑王如何能咽下这口气,他已彻底被不懂激怒,同样怒指对方,“你再说一遍!”
“你是不是想乘机做皇帝啊”天空一记闪电划过,不懂直言不讳,在场各怀心事的藩王都看着不懂。
“你竟敢污蔑本王!”郑王怒喝道,又一道闪电,他怒不可遏的想要拔出佩刀,一时都忘记了进宫时早已被检查周身,根本没有兵器在手,也不可能当众杀了不懂。
宁王正看好戏,忽见寝殿大门再次开启,众人屏息,黄晟拖长了移调,宣旨让不懂进殿。
不懂听闻后急忙进殿,宁王诧异,不由得跟随他的背影走了几步,站在寝殿正门外中央,看着殿门再次徐徐关闭,雷声隆隆,自云层间传来。不懂只是皇上利用对抗守旧大臣的棋子罢了,他出身平民,来历不明,只因为有几分胆识和异于常人的聪慧,投靠太子显示忠诚,才被太子器重,皇上封他为太傅,就是个虚衔,而今,满朝重臣和皇亲都在此候旨,怎么单单让这一个格格不入的人物近身御前,皇上到底是何用意,宁王隐隐不安,对着宫门飞快地盘算。
寝殿中,太子跪在榻前,面对生离死别,心底从来没有如此脆弱,他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皇上虚弱的不能开口,他眼神微动,示意床头诏书,太子拾起床榻边的明黄绢绸,看完了父皇留给自己的嘱托,死亡如此临近,它带走自己最重要的亲人,从此世间再也不会有父皇,太子内心恐惧悲戚,泪水模糊了视线,太医看了看皇上的死灰般的脸色,切脉后对太子说,“殿下,要对陛下说的,还请……”父皇就要离开我了么……太子擦了眼泪,一字一句重重的哽咽的说道,“父皇,儿臣一定做个好皇帝,肩负起大明社稷,治理好大明江山。”皇上听见了这些话,眼中有了光亮,他虚弱的握着太子的手,等来了不懂进殿,不懂跌跌撞撞的跪在床前,和太子并肩,不懂也握住了皇上的手,三人相握,心灵相连,在乾清宫的病榻前无声注视彼此,却各自实践誓言,皇上积起了最后的精气,也许是将要赶赴另一世界的人特有的直觉,他对着太子虚弱的说道,“厚照,你……定要……好好治国,正道,纲常,人伦切……不可……偏废,大明……大明……”
弘治十八年,皇上带着对太子无比的期许,带着对大明无限的期望,和对人世无数的未尽之言离开了他深深眷恋的世界,他出生就围绕了阴谋悲剧,却用自己的真情将国家带出了阴霾低谷,他治理的国家日渐昌隆,百姓安居富足,但天不假年,朝中沉疴旧疾还未彻底根除,便将重担卸在了继任者肩上,太子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停止了气息,世间再无父爱……
一记震天骇人的闪电和惊雷一起袭来,乾清宫霎时一片银白,殿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号,和滚滚雷声混合在一起,让所有人内心一惊,惨白刺目的闪电中,宁王在殿外本能的转身,瞠目望向正殿,所有藩王朝臣也感受了这天下巨变,纷纷注目紧闭的殿门,大雨滂沱而至,如同上天的悲泣。
殿中太子和不懂始终不离,默默的看着一班内侍例行丧仪,痛到极致的悲哀无法用言语表达,连行动也全然丧失。
黄晟打开了乾清宫正殿大门,迎面便是暴雨倾盆,风裹挟了无数水滴扑面袭来,正门的地面瞬间就被打湿了,满庭的人齐齐的望向黄晟,而后迅速的聚拢在殿外,黄晟悲痛的泣告,“皇上驾崩……”
一时万籁无声,哗哗雨声中,众人静默伫立,随即以郑王和宁王为首,所有人双膝跪下,对着乾清宫行跪拜大礼。宁王的视线已被大雨扰乱,他余光依稀瞥见郑王身边有人低头说着什么,暴雨声响无法听清内容,郑王固然是心头大患,但是皇上驾崩,权力交接,那兵权是否……郑王身形一动,刚想起身,内阁首辅李清正暂敛伤痛,手捧遗诏现身众人面前,“各位王爷,皇上遗诏在此。”朝中大臣无不在此,遗诏只宣读给藩王,其用意不言而喻,李清正目光紧锁已有异动的郑王,关键时刻,郑王决定静观其变,又跪在了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