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了大厅,前台小姐姐就对宋暮雪小声道:“你朋友来了,坐在这里等你下班呢。你们关系真好。”
宋暮雪这才想起来,今天没有什么工作,约好了要一块儿去逛街的。她一扭头,看见寇霜小跑了过来,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宋暮雪对被告道:“那么张女士,今天就到这里了。如果还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联系。”
“谢谢,跟你交流很愉快。”被告点了点头,又探头朝大厅的方向看了看,说:“你朋友过来了,宋小姐快下班吧,今天辛苦了。”
宋暮雪微笑着同被告道别,紧接着看见被告上一秒还在微笑,这一秒却变得有些惊慌躲闪,紧促道:“我还有事先走了宋律师再见!”
急的跟都没有换气似的。
宋暮雪狐疑地瞥了瞥寇霜,是寇霜让被告如此害怕吗?可是,为什么?
下一秒,就听见寇霜诧异的声音响了起来:“流……阿姨?!”
被告慌张地继续转身离开,宋暮雪心知不对,于是连忙张口道:“你们认识?这位是我的朋友寇霜,这位是我的,嗯,客户,张芷若女士。”
寇霜一把拉住被告人的手腕,道:“张芷若?!你是小蝶的阿姨?!”
——
寇霜做梦也没想到这种事情。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暮雪、寇霜和张芷若坐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里,已经是下班的时间了,所以人很少,很安静,很适合进行一些严肃的对话,或者质问。
张芷若靠在沙发上,脱掉了大衣,只穿了一件羊毛衫。身材同寇霜在沙滩上看见的别无二致。
张芷若喝了一口咖啡,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从哪里开始?”
从哪里开始?面前这个人拥有两重身份,也许认出了自己,但并没有主动坦白。更让自己迷惑的,是对方的流浪女身份。不去上班,整天就带着小孩子们游荡在街头巷尾么?
目的是什么?
“从武文玉女士的女儿,武虹烨开始吧。”宋暮雪淡淡地说。
寇霜一愣,这才想起来,对方正是环卫工人武文玉要控告的那个,据说“诱拐了女儿”的犯人。联想到她身边跟着的那么多小孩子,难不成武文玉的女儿伍虹烨也在其中?
张芷若瞥了宋暮雪一眼,又看向寇霜,道:“我曾经给你讲过一只流浪猫的故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寇霜点了点头,她当然记得。这个故事当时便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子里,加上从小蝶的角度复述了一遍,她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只猫指的就是一个叫做“小红”的女孩儿。
武虹烨绝对不可能是小蝶,因为宋暮雪见过对方,如果是小蝶,那么宋暮雪一定会认出来的。
结合名字读音来看,小红就是武虹烨的可能性相当高。
寇霜和宋暮雪的消息并不完全互通。宋暮雪知道“武虹烨”和“张芷若”的名字,但没有近距离见过流浪女的样貌。寇霜知道流浪女长相,也见过戴着口罩的“张芷若”,但没办法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块儿。
小红,武虹烨,这应该是一个人。那么武文玉的女儿,现在其实已经……消失了么?
“小猫就是武文玉的女儿。”张芷若说:“我是看到律师函和上面的照片才确定的。”
“在到迦娜广告工作之前,我有另外一份在外企的工作,公司八卦很多,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那时候我家离工作地点特别远,通勤需要两个小时。每次在地铁上,我都能见到一个小女孩儿在讨钱。她长得很可爱,穿得却很寒碜。她的眼神像是小奶猫,对每一个陌生人都很戒备,却又软软的。”
“她不远处总是跟着一个中年男人,久了我就确定了,这就是那种让小孩子去乞讨的犯罪团伙。小猫肯定是哪里被拐卖来的孩子。”
“我生了恻隐之心,开始每天给她钱和吃的。我知道钱都会被没收,但我也听说这种团伙会给小孩子分配任务,完成不了就又打又骂,我希望她能够完成任务,能够不被打骂,能有一口饭吃。”
寇霜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好?既然这么喜欢她,为什么不报警?”
张芷若意味深长地看了寇霜一眼,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相信警察,谁知道犯罪分子跟警察是不是一伙的,会不会反咬我一口?可怜归可怜,但我不可能为了她打乱我的生活。”
张芷若这句话也说得过去,当代都市人的群体特点之一就是冷漠、自我。哪怕喜欢,但付出的真心和行动有限。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扰乱自己的生活,的确不太划算——人生没法量化,但很多人就是这么计算的。
可寇霜觉得怪异,是因为张芷若正坐在自己面前。她换了工作、开始流浪、当了孩子王……怎么看,这牺牲都比当时报警来得要大得多。
“后来有一天,我睡着坐过站了,正好看着那男人引着小猫离开。小猫跟在他身后垂头丧气,我鬼使神差地跟踪他们,到了他们的老巢。我看见了很多孩子,应该都是乞讨的。”张芷若看着寇霜,眼神有些迷离,也有些脆弱:“有些事情你见不到,就可以当做不存在。但一旦亲眼见到就不能装了。他们对小猫很不好,又打又骂,给些剩饭剩菜,完全吃不饱。我由此知道了他们的大本营,也知道了小猫的处境,知道她有多苦,更加心疼她,想救她出来。”
“后来我常常去他们的老巢,看他们如何对待小孩子的。我悄悄跟小猫搭上话了,我常常把吃的放在一个几乎已经废弃的垃圾桶里,她会定时去那里拿。路上遇见她,我也会给她一些零钱,让她能够完成犯罪团伙给她安排的任务。我对她说要救她出去,她很高兴,还带我认识了小蝶。我给了她一个哨子,让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就吹响哨子,我说我会去救她。那时候她很高兴,看着我就像看英雄似的。”
“——但我不是英雄,我甚至不是人。”
“我越是观察,越是发现他们的坏。他们对小孩很凶狠,仿佛没有孩子也没有人性……你能想象吗?我竟然开始害怕起来……小猫每次问我什么时候救她出去,我就变得越来越害怕……行动的时机总是往后推……可是小猫一点儿也没有怀疑我,她年纪太小了,不知道大人是会出尔反尔的,也不知道大人怯懦的时候,有多么可耻!”
说到这里,张芷若的表情变得痛苦,愧疚和心痛交织在一起,既悔恨,又觉得耻辱。“我懦弱,又不守信,答应了小猫的事情做不到……我愧对她妈妈,不敢见武妈妈。你说,我怎么会是这么一个令人讨厌的女人呢?”
所以,才会急急忙忙赶到事务所,表明上午的那些态度?宋暮雪眯起了眼睛,在心里评判着这些话的真假。
叙述到这里,张芷若停了下来。她沉浸在自己的无能和软弱之中,因而变得愈加愤怒——对犯罪团伙的愤怒,但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愤怒。
寇霜看着张芷若,突然知道为什么对方的生活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王小波说,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张芷若做错了很多事,在武虹烨消失之后,劣根性和错误拷问着她,让她痛不欲生。
她会时刻想起自己对“小猫”武虹烨做出的承诺,会记得自己的出尔反尔和软弱无能,会遗憾会痛苦,也会蜕变。
所以,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么?
寇霜看着张芷若,等对方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之后,问:“小红为什么会消失,你知道吗?”
那是一切转折的关键,说不定也是找到武虹烨的唯一可能。
张芷若喝了一大口咖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弥散开来,她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才艰难地继续道:“我将哨子送给小猫之后,她只在第一天试过一次,因为她怕被那些人发现了。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等它刺耳地响在耳边的时候,我竟然没能认出来。声音太乱了,我简直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等我终于找到地方的时候,哨声早就停了。”
“我看见哨子掉在脏黑的泥水里,却没有看见小猫的身影。哨子附近有一个流浪汉,已经吓得语无伦次了。我问他看到了什么,他说车,说有人抓走了大人和小孩,还说他自己跑了……我再问,他就已经跑开了。”
“我又去乞讨集团的老巢找小蝶,小蝶跟我说那三个男人跟小猫一起出去了,哨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我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所以就换了一份清闲的工作,装成流浪的样子,穿梭在市井之地。如果他们抓走了小猫和那三个男人,也一定会抓走我和别的孩子。我教他们收集情报,还教他们遇见危险就跑。我一直想找到那个流浪汉仔细问问,上次差点儿就抓到他了,可是另外有人在追他,我只好带着孩子们先跑了。对,那天还遇到你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张芷若眼睛有些红红的,现在很是消极疲惫,说:“事情就是这样了,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等等,”寇霜道:“你说的那个流浪汉,该不会是一个络腮胡子浑身臭味的男人吧?眼睛有点儿斗鸡,反应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