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和尚显然不是善于言辞之人,又受了伤,被书生和姐姐联手怼了一通,已然招架不住。然而临走前,他却脚步一顿,转身走到我的面前:
“妖孽,我日思夜想的仇敌丧于你手,我没能亲手杀了他,实在可恶!”他怒视着我,“今日这笔账,连同过往那笔,贫僧会同你算个清楚的。还有她——”
他抬手一指,指向姐姐,一字一句:
“白素贞,下次见面,必是你死我活!”
“好啊,”姐姐不屑道,“我等着。”
眼见帅和尚走得没影了,我才从天边收回目光。
按理说,我们这方大获全胜,我应该欢喜才对。可不知为何,心中却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就像,其实不想那帅和尚走一样。
他竟然知道姐姐的名字。
那为什么不知道我的?
“姐,”我收起剑,走到素贞身边,“你早就认识那法海吗?”
彼时,素贞正忙着帮书生探查虎崽的伤势,暗地里蓄力,想从虎崽口中将那半颗妖丹抠出来。然而那小家伙就是不肯松口,素贞顾忌书生,不肯使出全力,一边跟它拉锯,一边心不在焉地敷衍我:
“算是吧,之前遇见过一两次,回去再说。”
终于找准机会,将虎崽一掌劈晕。
“白姑娘,它晕过去了。”书生大惊失色,“它伤得很重吗?”
“嗯,那和尚下手不轻。”素贞将取出的妖丹偷偷递给我,另一只手忽然拉住书生的手,语气近乎深情:“许公子,回去后,你会忘了我吗?”
我心领神会,迅速从她背后接过,将妖丹藏进了袖中。
“怎会?”书生反握住姐姐的手,信誓旦旦:“我会娶姑娘为妻。”
“可,可那和尚说,说我是妖。”素贞忽然变得吞吞吐吐,“你也不介意吗?”
书生正要开口,表情却蓦地凝固,接着一头栽倒在姐姐怀里。
“青儿,我怕了。”素贞抚摸着他的发,像在对我说,又像喃喃自语,“我怕他说出答案。怕他说介意,更怕他说不介意,却是为了骗我。”
那你可能想多了。
我把嘲讽的话憋回去,蹲下身来,很认真地问:“姐姐,那你想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素贞摇摇头,我瞧见她面颊有些发红,像枝头成熟的蜜桃,“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但,但我不想他因为我是妖而心生芥蒂对,不能让他知道,我是妖。”
素贞一千岁了,万事比我高明得多,她都不明白的事,我怎么会明白?
她决心要做的事,我也从来无力阻止。
于是我眼睁睁看着她抹去了书生的这段记忆,她背起书生,让我抱着小虎崽,将他们送去了书生本来要去的地方。
临别之际,我才发现,原来书生的书箱里,是写着籍贯和姓名的。
钱塘县,许仙。
钱塘县……
不正是我修行了五百年的地方吗?
第7章 断桥
刺杀白虎精的行动,因为妖丹毁损,算是以失败而告终。观音大士没有赐下新的卷轴,我与姐姐只好再度蛰伏下来,等待下一个祸乱人间的妖魔出世。
至于那半颗妖丹的去向,我没问,交给姐姐全权处理。
成仙大业暂时搁置,不知何时才能再度提上日程,可我看姐姐,倒并没有非常难过的意思。恰恰相反,她并不趁机在西湖底安安心心地休养生息,反而三天两头往岸上跑,回来就穿戴一新,也不知去做什么了。
反倒是我,因为被好男色的臭老虎吓得不轻,又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在湖底蛇窟里睡了几个月昏天黑地的饱觉,才终于勉强恢复过来。
往往是醒来一看,姐姐不在身边,刚想去找她,奈何困意再度袭来,一倒头,便又睡过去。
终于有一次醒来时,逮到她卧在身边,却并没睡,而是在睁着眼睛发呆。我懒洋洋地一翻身,甩着尾巴缠上她的蛇身,吐吐信子,盘问:
“姐,你最近都上哪玩去了?”
她直着眼睛往上看,眼神涣散,好半天才幽幽吐出一句:“青儿,我病了。”
“病了?”我啧啧称奇,千年蛇妖还会生病,“什么病?”
她说出了我从未听过的三个字:
“相思病。”
我更好奇了:“那是什么?”
接下来,她就絮絮叨叨地给我讲了她和书生的故事。原来,就在几百年前,在姐姐还是条小白蛇的时候,有个小牧童曾在捕蛇人手下救过她一命。这么多年过去了,牧童不知轮回过几世,姐姐却一直想着,要在成仙前报答这份恩情,彻底了却尘缘。
奈何恩人难寻,她寻了几百年,才终于在十年前的风月渡门口,见到了为父母送葬的许仙。
那时许仙的年纪,跟当年的牧童差不多,所以姐姐一眼便认了出来,还特意上前,将自己的鳞片相赠。她本来想着,要寻个适当的时机报恩,恰逢菩萨下了卷轴,这事就一搁再搁。直到在白虎精的地盘再见许仙,她才想起来,世间还有这么一位恩人。
可鸳鸯帐里一场云雨,却将她那份报恩的心思,变了味道。
据姐姐红着脸交代,她曾同那么多异性欢好过,可唯独这个书生,曾将她带往玄妙莫测的极乐境界。事后一看,他又是如此清俊儒雅,姿容风流,还坚定地说要娶她。对于一个从未听过海誓山盟的蛇妖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怎能不心动呢?
原来如此,难怪姐姐放着好端端的蛇皮不穿,非要置办一件赛一件好看的罗裙珠钗呢。还用芍药花汁染指甲,用茉莉花瓣制成香囊熏衣裳,妄图成为彻头彻尾的凡间女人。
可情爱二字,真的有这种魔力吗?竟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姐姐,变成一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小女子。
我虽不懂情,可在过往闲暇时,也曾混在人群里听过凡间的戏文。知道人间的男女若看对了眼,就得像雄鸟和雌鸟那样,一旦配上对了,就要共筑爱巢,到来年开春,再生一窝鸟蛋。然后,不等孵出小鸟,就会被我掏了吞下肚去。
我回味着鸟蛋鲜美的滋味,简直口水直流:
“既然你喜欢他,那就和他成亲呀。左右现在没事,成个亲生个蛋,打发打发时间,想来也有意思得紧。”
我本以为姐姐会如以往那般,在我头上弹一颗爆栗子,怪我竟敢编排她生蛋云云。谁知她非但没恼,反而羞涩一笑:
“青儿,你要帮我啊。”
完了完了,看来是真的没救了。
我决心去看看那许仙现在是个什么光景,看他究竟有什么魅力,竟能把姐姐迷得七荤八素。
择日不如撞日,说干就干。
我上岸之后,才发现今日正值人间清明,家家户户都出来祭奠先人。彼时春光明媚,西湖畔花红柳绿,莺莺燕燕,随处可见出来踏青的大姑娘。姐姐一袭白裙站在春光里,跟凡间那些衣着鲜艳的女子一比,愈发显得仙气飘飘。
我今日化了一身青衫,手里捏着把折扇,自觉十分潇洒。姐姐却摇摇头,冲我低声耳语:
“按人间的规矩,我尚未出阁,却与男子厮混在一处,不成体统。青儿,你化个女态吧。”
什么什么?让我一条公蛇化女态,若被人发现,岂不要被骂变态?这……这……
真是太刺激了。
我跃跃欲试,迅速躲到树后,换上姐姐给我准备的青褂子,绿罗裙。待再出来时,已成了货真价实的女儿身,见到姐姐,便冲她弯了弯腰,故意掐着嗓子道:
“白小姐,青儿这厢有礼了。”
“好。”姐姐将我扶起来,眉开眼笑:“从此刻起,你我姐妹相称。走吧,我们去寻许公子。”
许仙好寻得很,但凡人群中出现大波骚动,还间杂着几声女子尖叫,必是他所在处无疑了。
原因嘛,是因为他总把虎崽当猫养,还栓了条绳牵出来遛,每逢有人被吓得脸色惨白,还要笑呵呵地解释一句“它不咬人的”。
谁料虎崽颇不给面子,每每听到这话,一扭头叼住他的手就不松口,血糊糊的,回回都要吓晕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凡人。
我在一旁撇撇嘴,觉得这人心甘情愿喂老虎,真蠢。素贞却看得目不转睛,很是倾慕:“他真是菩萨心肠。”
看许仙的样子,应该也是出来祭奠先人的。可他拉着头小老虎,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只能草草收场。过了断桥,便去湖边搭船,估摸着是要打道回府了。
姐姐拉着我跟过去,我听见他急忙忙跟船家说:
“老人家,我加一倍的钱,我保证,它不会伤人的。”
我见虎崽摇头晃脑,又要去啃许仙的手指头,心里暗暗发笑,暗想不会有船家载你的,你就自己游回家吧。素贞却一挥手,将那虎崽的后颈远远捏住了,硬是没让它再办出咬人的丑事。
等许仙将虎崽顺利牵上了船,眼看着船要划走了,我急忙忙追到岸边,大声喊着:
“船家,请等一下!我家小姐也要搭船!”
老渔夫一撑竹竿,也冲我大声吼道:“坐满了!等等吧,后面还有船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