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用力抹了把脸,把那些该死的雪花都擦了,走过去接过韩非手里的伞,揽住他肩膀:“又不是找不着路,哪还能劳烦韩非先生啊?”
韩非倒是也没有避开他的手,像是已经习惯了,轻声道:“你刚才哭了?”
“哪有,雪啊,化了。”
韩非不置可否,只是跟着他一起走。
他是和张良一起来秦国的,但是没有选择入仕,只在张良府邸附近教书育人,慕名前来的天下学子踏破门槛,无不是想学了他的法家术去秦国朝堂掺和一脚,倒也热闹。
走了一会儿,张良道:“你说,五百年后,一千年后,还有人记得我吗?别看我现在做官,瞧着风光,你可比我强多了,只靠文章就能流芳百世。想想古往今来,只靠文字就能千古留名的,才几个啊?诸子百家,听上去多厉害,真过了几百年还为人称颂的也就顶尖上那几个,儒家孔子,道家老子,墨家墨子,法家嘛……”
张良嘿嘿一笑:“非我们韩非莫属。”
韩非只是淡淡地笑:“不能和师兄比。纸上文章或许我胜师兄,若论经国治世,我却远远不如。师兄志在将法家术推行至天下,这份胸襟不是常人能有的。天下归一后如何治理,是比征服难上千万倍的事。”
张良认同地点了点头,想起李斯,不由笑出来:“你这师兄看着谨小慎微木木讷讷的,其实心里有天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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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祭之后,新岁开春。秦王祭祀渭水。
东宫里,赵宪正在和新进来的少傅属官庄喜玩耍。
庄喜得到嬴政的提点被送入东宫,在张良手下做一些闲杂工作,此刻,太子殿下和庄喜躲在一棵树后玩儿弹珠,地上散落着十几颗金丸银丸,赵宪的金丸打中了其中一颗银丸,那银色的小球滚出了界线之外。
太子殿下欢喜道:“我又赢了!这次罚你什么好?”
已经被画了一脸乌龟的庄喜哭丧道:“殿下想罚什么都行……”
话音刚落,一道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殿下,该上课了。”
赵宪回过头就看见赵高拿着一本书站在回廊中,他正是玩心重的时候,不由得卖可怜起来,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赵高:“反正父王不在嘛,让我再玩一会儿吧先生。”
赵高不为所动,正要拒绝,却有宫人带着另一名宫人走了过来。
那是长安宫的侍官,走到台阶下,躬身拱袖:“公子请少傅赵高到长安宫一叙。”
赵高微微眯了下眼,手里的书本缓缓合上:“公子是有什么要事找下臣?”
侍官并未回答,只道:“下人只是传话,不敢妄加揣测。”
赵高点了点头,轻声道:“容我换洗一番。”
侍官再次垂了垂首:“下人在此恭候。”
等赵高走了,庄喜才过去打了个招呼。侍官与他本来都是长安宫里的,庄喜如今也是入仕途了,地位今非昔比,那侍官恭恭敬敬说了些道喜的话,听得庄喜十分不好意思。
房间里,赵高草草写了封信,吩咐给提拔的那个亲信小宫人,“若我不回来,你找机会将这个交到甘泉宫项闾手里。”
下人接了信小心放进衣袖中,小声道:“只是去叙一叙,少傅何故如此担忧?”
赵高道:“他挡了我的路,我又何尝不是他眼中刺?大王对已故恩师赵厘的感情非同寻常,我与赵婴字迹与赵厘相似,皆是因他受到赏识。侍奉君侧,谁不是希望自己是唯一的那个?你看,我不招惹他,他自己也要找过来了。”
那宫人有些明白了,忧虑道:“不如不去了吧。恐怕那位公子未安好心。”
“去不去都一样。”赵高换上了少傅的官服,“倘若我回不来,你记得将信交给项闾。”
“是,下人谨记。”
赵高正了正衣冠,走入门外一片清光中。
长安宫中,初春料峭,还有些寒意,嬴政身上披了件黑色金纹的外氅,坐在书房里批阅奏折。手上这份恰巧是李斯的,写的是日后统一文字度量衡之事,嬴政仔细看过,不由得出神。
当初是李斯和他构建了秦帝国的蓝图,也是李斯最终将它推入了深渊。真是成也李斯,败也李斯。
嬴政自嘲似的笑了笑,用朱笔照着赵政的字迹批了个“可”字,咳嗽几声,修长苍白的又去拿另一本,却听见外面侍官禀报:“公子,赵高来了,正在殿外等候。”
嬴政头也不抬,沉声道:“收了印绶,让他跪着。”
侍官顿了下,但不敢说什么,领命退了出去。
外面,赵高站在阶下。在他身后,是带领着金甲禁军护卫在长安宫的蒙恬。蒙恬是被赵政指派来护卫长安宫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子婴公子让他把弟弟蒙毅也叫了过来。
兄弟俩此刻站在一旁看着赵高,也不知道子婴公子是要做什么。
侍官将嬴政的话带到,赵高将印绶解下奉上,一声不吭地跪下来。蒙恬看向了蒙毅,有些不解,蒙毅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管。
过了一会儿,长安宫里又来了一位客人。
被请过来的李斯一头雾水地看着跪在那里的赵高,心里咯噔咯噔的。他本来在御史台工作得好好的,结果有人来请他到长安宫一叙,于是他就来了。
来了发现那位太子少傅居然跪在这里,穿着官服,却不见印绶。而且蒙恬和蒙毅也在,李斯有点不明白是出了什么事。不过他比赵高好一些,被侍官带着去见嬴政。
还没见到人,刚到书房门口,里面就传来低低的咳嗽和一道冷冽的声音:“跪下。”
李斯莫名腿一软,扑通就跪在了地上,抖抖索索地退了几步,小声道:“公子,臣不知何罪惹恼公子,请公子明示。”
嬴政却没有回答,只是展开了李斯那份奏折。他本来打算让李斯一起和赵高在外面跪着,但是批到这折子,也只能感慨,才能有时候确实可以救命。
赵高就是死一万个都不足惜,李斯却少不得。李斯胜在经国治世,日后帝国建成,诸多制度都要破而后立,这一点没人能比李斯看得更长远。张良的能力固然不逊于李斯,却更胜在谋略,且这一世的张良没有经历亡国流落之苦,眼光与格局难免受限,目前尚不及他那一世。
赵政若要久治,少不得许多事情要听取李斯的意见。
嬴政将那份奏折扔在案上,沉冷道:“看见赵高了?”
门外,李斯额头抵在手背,跪得服服帖帖,小心道:“臣看见了。”
“好。”嬴政吩咐侍官:“让蒙恬先敲碎赵高的手。”
写字,永远都别想了。
李斯一抖,看了看自己的手,忙不迭攥在怀里揣紧了。他丝毫不怀疑这是子婴公子在杀鸡儆猴给他看。不多时,外面传来敲骨的碎响,赵高竟是一吭都没吭!
李斯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大气不敢出。忽然听见门里传出一声讥讽:“倒是能忍。李斯,换了是你,你能吗?”
李斯一想到手指被敲断救头皮一炸,十分无法理解赵高是怎么能忍着不出声的:“臣不能……万万不能。”
又是一声嘲讽:“所以你算计不过他。你也去外面跪着。”
李斯僵了一下,想到自己可能就是下一个被敲手指的人,终于硬气了一回:“今日大王祭祀渭水不在宫中,公子却趁机对朝中重臣滥用私刑,大王回来,公子当如何交代?”
话落,一片寂静。
未几,书房的门忽然打开。李斯吓得一个激灵跪行着退后了好几步,以头触地,暗暗悔恨自己刚才真是脑子抽了。
他小心地抬了抬眼,只看见一片玄色衣角,上面绣着繁复精致的金纹。
一份卷轴绢书被扔到李斯面前。
李斯看到上面的章纹立刻就透心凉了。
这是秦王诏令。
卷轴恰好摔落在他面前,徐徐滚开。李斯一眼就认出上面的字迹是大王亲笔。
盖了秦王印玺的绢帛上只有一行字。
见子婴如见孤。
李斯像是木头一样被钉在了原地。他知道赵婴得宠,却万万想不到会到了这种地步。以大王的心性,怎会放心将权力交与另一人手中,哪怕只是一天都不可能!
可是,它真的发生了。不但发生了,还非常特别。以前并非没有这种特例,但诏令往往书写“见令如见君”“持此令者如王亲临”之类,强调的都是令而不是人。
可是眼前这一句完全相反。
见子婴如见孤。
这是何等的手段才会让大王信任到这个地步?
李斯闭上眼,整个人颤抖着将诏令奉上:“下臣失礼,罪当万死!请公子降罪!”
嬴政垂眸看着他,说了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话:“降罪有何用?”
纵然可以生杀予夺,都输给世事难测。他不是沉浸在过去的仇恨里的人,此一时彼一时,他只想为赵政和即将到来的帝国铺好路。至于最后会走到哪一步,他或许没有亲眼看见的那一天了,但至少,绝不能重蹈覆辙。
李斯听见他的回答猛的松了一口气,刚想三跪九叩地拜谢,一道沉冷的声音就从走廊拐角传了过来:“寡人才离开半日,宫里就这么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