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错误的政治否定一切,法律、良心、信仰乃至未来。大多数罔顾少数,残酷淘汰老弱病残,人也不过是动物……那还宣扬自由平等公正法制做什么?”富酬哂笑,“哦,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特意给相信正义的傻瓜准备的是吗?”
“如你所愿的把公权力锁进笼子,人们就会蔑视法律,反而放纵了暴力。”宗像表情有了些变化,“结果不美不代表全盘错误。王权世界还要考虑其它因素,现在时期特殊,你却将此案置于全界眼下,职责所在,我必须维护国格。”
“王权世界就应当这样,时期特殊有辱国格……国格竟如此脆弱,容不下公民受到任何公正对待?宪'法里明写着人民主权原则和人权保障原则,为了国格践踏个人的时候,国格已不复存在。”
宗像却是默然。
“我毫不怀疑这个国家以后会更好,但现在它总得走在变好的路上。怎么变?什么都不做的等独'裁者大发慈悲交还国家吗?”富酬问,“既然认为这是个伟大的国家,那为什么反而为错误狡辩,将错就错拒绝改正?”
“你知道我们现在的外部环境有多恶劣吗,”宗像有些疲惫了,“其他世界虎视眈眈,独'裁是一时的灾难,没有稳定的政府是亡国灭种的危险!我并不是要维护独'裁统治,我要维护的是我的世界,我的国土和人民不被分割。”
“你比我还悲观,然而在另一层面上你又太乐观了,你觉得独'裁是一时的,就像一颗草种在庄稼地里,过段时间拔走它就好了,但事实是这颗草是毒草,它会毒害周围庄稼,改变整块土壤,比起外部的分裂势力,内部打根底的溃烂才最为致命。”
“未来的多变还用我说吗?你不着眼于现实,不切实际。”宗像说中了关键。
“你倒是着眼于现实,关心国家稳定和公共治安。”富酬承认自己是披着务实皮的梦幻家,“恐怖政策的恐怖之处,就是只要假定公共治安遭到威胁,任何行动都可以认为是对的。”
可惜不做梦的人也未必知道自己务的什么实。
“你全然不了解你治下的人民,断定他们是一群不采取手段镇压就会破坏的暴徒。”
“你的意思是,”宗像目光凝于他,“我是不自知的走狗鹰犬?”
“我不想这么说,但希望多年后的历史证明,你的爱国情怀没有败坏国家,你没有把肥料浇在莠草上。”
天已有些黑了,宗像立在窗前,窗外有鸽子盘旋,他的脸向着那面,久久的凝望,一言不发。庭上庭下辩论的许多话富酬说得累了,亦不再开口。
“不过说实在的,这算什么?”宗像忽然笑了一笑,“历史进程中一桩不大不小的案子罢了,国家的未来和民族的命运不寄托于此,自有天定。”
“我们是无奈的观潮者,理智是知道的,感情不相信。”
富酬说着,已觉多言。
“……人和人类社会是不共融的,得对抗它,不能和解,和解就是妥协。”
“我看是你和人类社会不共融。”
虽是冷嘲,却无恶意,准确得近乎辛辣。宗像向门口走,在富酬跟前停了,轻描淡写的敬了一礼。
“对不起。”
因为出庭指证自己?将将反应过来他道的哪门子歉,富酬回:“我在乎你道歉吗?”
宗像向他摊了摊手。
“如你所见,为我自己。”
富酬向他竖起中指。
“无意冒犯,为我自己。”
宗像仍笑。
人走,门关。
富酬四下环顾,红漆黑布,法庭空空荡荡,只剩自己了。
他不在乎自己的名誉和别人的道歉,那他就在乎这桩案子了?他身上唯一属于这个国家的律师证都是现考的。
社会不会因为一桩错判的案子完蛋,正义不会因为一纸不公的判书消失,但它们会在一个又一个错误,一次又一次不公,一人又一人失望的凝视中崩解倾斜,最终颠覆,而这种颠覆终将像瘟疫一样传播。
……
案件结束后富酬被吊销了执照,没进一步追责,他宵禁前去找了趟,死亡证明顺利开示了。
富酬把那死亡证明放在冰柜上时,心里起了种奇怪而悚然的感觉。
井联通已久,但富酬没联系上右京家人,有信息管制,双方世界没有向普通民众开通,即便没有,联络的方法目前也没有简便稳定的。唯独时间不能再拖,必须下葬了。
疗养院天台,楼建好了,安静了,富酬琢磨着场地和火化与否的问题,听到液体嘀嗒的砸在地上,那声音渐渐清晰,踟蹰地慢慢靠近。
“那栋楼挡了一半的天,为数不多可见的风景又缺了一块……在喝闷酒?”
“解不了闷,解馋。”
“看样子你是翻篇了。”
近了,富酬发现大江脸色苍白,袖子挽了一只,露出横贯他手腕那道旧疤的,纵向的撕裂性刀伤,血从那流下,滴在地上。
“叫护士吗?”
“割的浅。”大江摇头,从富酬手中夺过酒瓶,“护士小姐说割腕得纵向沿血管割才行,我又没找准位置。”
他灌了几口酒,把酒瓶放回富酬手边,自己隔着酒坐到富酬旁边。
“这儿是疗养院视野最好的地方,你可不能独占。”大江倚着墙,望夜空下残缺的四野,又抬腕看看自己一新一旧的两道伤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狂热基督徒呢。”
“为什么?”
“因为它很像十字架啊。”
“为什么割腕?”
“右京先生的葬礼……”大江说,“我和几个朋友想去悼念一下。”
“还不知道,我明天去当事人的探监,顺便选定棺木。你们根本不认识他,有什么理由。”
“住在疯人院的是你,要上法庭的也是你,输的是你,看开的还是你,你又有什么理由?”
“愚人船,听过吗?”
“西方中世纪,政府把精神病人交给水手,通过船放逐到异域,和流放罪人一样。”大江说,他见过富酬读那本书,“它居然有盲文版,有钱的瞎子很多吗?哪家出版商的书?”
“什么时候精神病可以瞧不起视障人士了?”富酬继续话题,“福柯形容船上的人是最典型的人生旅客,是旅行的囚徒。”
“他将去的地方是未知的,正如他一旦下了船,人们不知他来自何方。”大江接下去,“只有在两个都不属于他的世界当中的不毛之地里,才有他的真理和他的故乡。”
“法庭就是我的不毛之地。”
“想这么明白挺好的,自己把自己弄疯就太不值当了。我有时候觉得精神病是比癌症还可怕的顽疾,癌症终止于死亡,疯病可以贯穿死亡。
“另一层面疯病还是比癌症甜蜜一些,想自己是十三岁就时光倒流,想正义遍布大地,世界就没有了阴暗,但是另一种疯病,痛苦就永无止境了。”
仿佛陷在什么之中的大江言语中不乏对疯癫的迷恋。
“有个说法是,当一个疯子无由来的空前清醒,是死神在叩他的命门。我倒觉得正相反,死期将近时会有纯粹而完整的幻象。”不管富酬在不在听,大江近乎执迷的说。“你知道有种味痴的人,舌头不敏感,几乎只能尝到苦和辣,相比其他人吃东西肯定比较痛苦。一样的,天生精神上对喜悦不敏感,沮丧和悲伤却久久不散,相比其他人活得更难过。高的道德标准,也纯粹是给人难堪了。”
大江似乎才意识到富酬的存在,发现他竟然还在听。
“天,你的确是有魔力的。”
说的话令人费解,他多多少少也是有些疯。
富酬摇晃酒瓶,空了。
“喂。”
大江把刚点起的卷烟让过去:“渴了喝点别的。”
富酬绕过散发着刺激性气味的烟卷,握着他手肘扯过来。大江只感到一点轻微的鼻息和柔软湿热的什么扫过他皮肤,实在掠过他开裂的血肉,电流般的麻痒伴随着刮骨割肉似的痛。
大江求证的看了看手臂,然后不可思议的望向富酬。
“你个疯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把肥料浇在莠草上 使它们格外蔓延起来。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疯癫是人身上晦暗的水质的表征。水质是一种晦暗的无序状态、一种流动的混,是一切事物的发端和归宿,是与明快和成熟稳定的精神相对立的。
——福柯《疯癫与文明》
第47章 四七章
一早奥田母亲就等在富酬门外,她穿得很体面,憔悴的面皮一如既往是那副听天由命的柔顺可怜的模样。
此次探监是最后一次,亦是奥田及其同伴遵从判决移监他处的前一天,往后连奥田母亲也不能知道他在哪。
这天总是有些特殊的,奥田一反常态,对着面前泣涕涟涟的苍老女人,十分严肃专注的问。
“妈,你知道我在判决下来时想什么吗?”
她哽咽得说不出半个字。
“你怎么那么穷,没地位,得不到尊重,中学时也是,你当时在工地工作,一开家长会我就突然低人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