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间小到所有的东西都触手可及,开关在富酬背后,他握住美惠伸过来的手腕。
“松开。”
“告诉我真相。”
“什么真相?”
“出版。”
“就是那样,没什么好说的。”
富酬放开她,注视着她,用她一生未曾见过的柔软和怜惜的眼神。
“好吧。”
“你会因此输官司……”美惠意识到了什么。
“不会,放心。”富酬道,“你不想说没关系。”
美慧撑着膝盖站起来,勉力挪动身体,从床边的柜子底下扯出一个黑色塑料袋,拿到富酬面前,解开死结时嘴角倔强的抿着,富酬压下插手想法,看她直接撕开袋子,里面是一条乌黑的辫子,油亮柔顺,长度足以及腰,它的底下是一条狼藉不堪的旧裙子,红白液体干结在上面。
富酬明白儿玉为何同情她了。
“你要知道,到了庭上法官会按流程反复询问相关问题,逼你一遍一遍回忆,一遍一遍说这件事……还要和他当面对峙。”
她一言不发坐在那。
“你恨他么。”
好像刚听见,她迷茫的缓缓摇头。
“我怕他,我恨我。”
她从来不是有胆量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不敢报警。
她不是超脱世俗的人,只能懦弱的遵守公认的潜规则活着。
她也不是高尚的人,接受出版的条件时,心底一个角落竟然升起了些许喜悦,为此她恨自己至今,恨自己和哥一脉相承的卑劣和低贱。
肯直面这道伤疤,也不是她出息了,想为自己正名,惩罚侮辱伤害自己的人,她完全忘了这是她案子,也不懂输赢的利益相关,只是不想给富酬添麻烦。
富酬懂。他向耷拉着脑袋愣神的她伸出手,隔着一指距离,不惊动的从这名不美丽不高尚的女孩短短的头发轮廓轻轻顺了下去。
但凡有人以正确的方式真心爱她,她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可她已经是这样,就没什么可能让人爱她,人们的爱都是要条件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他不断地深感自己缺乏才能,同时又不可抗拒地愿意相信自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这就使他大为伤心,几乎从少年时代开始就是这样,嫉妒成性又雄心勃勃,仿佛生来就神经过敏”这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中对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描写。
第17章 十七章
有官媒报道正名,舆论风向也很微妙。法庭休息室里右京浏览主流网站评论,觉得跟护士杀人案真相曝光后公众的态度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那次是说四个漂亮护士,比良坂龙二虽死犹荣,血赚不亏什么的。
右京把页面转向富酬。
“假借谈出版约会,喝酒喝到床上去这种事怎么也会有争议。”
“事实很明显,按颜值也能分出来到底谁睡了谁,可怜的西本编辑,被利用了还要吃官司。”
“她不是比良坂龙二的妹妹嘛,自己不检点,反而用来当武器,兄妹俩人品长相都一脉相承。”
富酬扫了两眼便不再看。
庭审流程按部就班走的差不多了,富酬站在西本面前。
“发生关系前我的当事人有没有明确表示拒绝?”
“我们当时都喝了点酒……”
“请正面回答。”
“这跟她告出版社没关系吧?”
“方才庭长解释过。”富酬逼问,“我的当事人到底有无拒绝?”
“她要是不愿意就不该和我喝酒!”
刨根问底翻来覆去的询问弄得西本狼狈不堪,心底又不觉得自己有错。
“后来说不要、走开,完全就是和男人撒娇调情,再说她又不是什么美人,身材也就那样。”
美惠既然站在这就不打算要脸了:“你那方面也实在不怎么样。”
“……”西本强压下情绪对着法官辩解,“我是欣赏她写作的态度,想帮她,但我这人感情太过迟钝,还以为她喜欢我。”
“迟钝?”美惠冷哼,“说白了本质就是自私。”
在法官开口前富酬示意她不要随意接话,继续道:“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机械性智力受损或疾病性痴呆,不过能当在迹部氏旗下出版社担当编辑,西本先生应该没有那些硬性问题吧?”
“……没有。”
西本被允许下去。
古美门一脸凝重,此事一出就算舆论占上风,在法庭上也难打了,何况他也打心底厌恶起了西本,连带厌恶起了这桩案子。
这些天这桩起因荒唐的案子逐渐发酵,什么事涉及性丑闻就变得争议重重,观众席几乎被媒体抢占一空。
古美门请求发言。
“原告与西本先生彼此认识,在醉酒后发生关系,女方拒绝明确,男方意识有待商榷,整体性质属于约会强'奸,此前我方对此存在误解,我郑重致以歉意。”他诚恳的向美惠微微鞠躬,“但如有需要请在本案结束后酌情提起上诉,本案没有受理性侵的职权。且我有必要提醒原告,我国大陆法系法律难以界定约会强'奸的范畴,极可能不予立案。”
“呵。”富酬无故笑了声,“美疾控中心11年官方数据,19.3%的女性一生中遭遇过性侵,其中87.1%在遭受性侵之前认识侵害人,而后者报案率仅有2%。日本性侵指控率每百万人中只有十人,是英国五十分之一,这么漂亮的数据,难道因为这个国家的男人都是绅士吗?”
古美门沉默。
“不知在场诸位是否记得护士杀人案,谁能想到它竟鼓励了猥亵和性侵的发生,在这个色情业亨通经济发达的父权社会国家,人们消费强'奸就像消费色情录像,定义美丽女性就像定义商品,女性和性尽数被物化。”法官们没有阻止富酬的题外话,“而性格内向敏感,相貌平平的女性不发声便被当做哑巴,不热情便遭人厌恶,不美丽便不被当女人,甚至被强'奸都是活该,她们连哭声都无法发出。”
说话间富酬背对法官,面对观众席。
“为什么受害人要被论断?为什么受害人要愧疚?”
他语速稍稍放缓,话锋却犀利不减。
“因为大众没有把目光的重点放在‘暴力’而是放在‘性’这件事上,女性有所牵扯总是羞耻,并且全体有致一同的轻视了性侵是一种剥夺人身权利的暴力,其造成的伤害和舆论压力会让受害女性精神上无限内化自卑、自轻和自贱。”
一阵寂静之后,古美门开口。
“依靠性'交繁衍又具有羞耻心,这正是人类于动物界的高级之处。”
他也算身经百战,深知庭审不是来打辩论,现在需要转移矛盾,压对重心,稳住形势。
“原告的书卖不出去、不受欢迎都是物竞天择的结果,无论商界、出版界还是写作畅销与否无非弱肉强食,是金子怎么都埋没不了,原告的书用词平铺直叙,情节荒诞离奇,感情莫名其妙,却把读者不喜欢的原因归咎于出版社不支持,出版社不是慈善组织,把推广资源花在有价值有畅销潜力的书上,是绝对没有错的。”
“性羞耻是人类于动物的高级之处?”富酬逐字拆解,“那么为何辩方律师推崇弱肉强食,人类的高尚之处难道不包括尊老爱幼保护弱小么。”
“只就事论事,本案与高尚并无关系。”
未等古美门指摘他偏题,富酬说。
“那么他们把推广资源都花在了哪里?出版社门下多家直销分店在本书销量曾有上升趋势之际将其雪藏,推广声称的更有价值的作品。”
富酬助理右京搬起一摞封面精美的轻小说呈送给法官。
“转生异世界成为兽人国王,听说我是世界最强,妹妹为何一见我就脸红……不好意思,书面文件上没有书名号不是错误,而是不想给这些东西加。”
几近贬损的话,富酬说的彬彬有礼。
“接下来我要申明出版社的责任所在。其一,出版方对原文大量删减;其二,失职和销售定位错误。”
下一位被请出的证人是资深作家,出庭对未删减原文做出了属于严肃文学的评定。
“辩方律师是高学历高智商的精英,却对本案一书用词情节和人物情感误解颇多,”富酬给古美门戴了顶高帽,“皆因出版社发行恶意删减版本,编辑失职的将严肃文学以轻小说出版,使得读者以轻小说的标准理解一本残缺的严肃文学作品。”
听富酬桩桩件件的陈述,古美门眉头紧皱。
“最后,我想回答辩方律师关于高尚的疑问。”
对上古美门严肃的目光,富酬唇角略勾,笑容潜藏挑衅。
“出版商认为没市场就没价值,平台一边压榨作者,一边狂推一堆媚俗平庸之作,而非正确的引导读者审美,其结果只能是内容的产出趋于同质化,江河日下,长此以往便让读者养出了一副金刚不坏的胃口,来者不拒,恶性循环,这是出版界的一角,明明是文化相关产业却充满铜臭。”
富酬转向法官,变为一副诚挚面孔。
“当然,客观来说势利永远存在,但它不能成为主流。某种意义上,做赔钱买卖是一门文化产业成熟的情怀,望本案的社会影响力能起到促进作用,不要让整个社会都因轻松而堕落了,连高尚的一点儿立足之地都不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