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再度出现在上海的天空下竟是由于一个意想不到的原因,间接帮了他的人是路德。有一天路德随口跟本田菊提起费里的画,他说费里最近找不到王耀很苦恼,他为王耀画的那幅肖像就要完成了,可是模特本人却失约。本田菊听了这话,居然亲自送王耀到路德府上,条件是费里作画期间他要留在这里,等结束后再带王耀回去。王耀时隔多日终于又见到本田菊以外的人,心情激动得想哭,但本田菊警告他不许表现如任何异常,王耀尽了最大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像此前的每一次一样坐在费里画室的窗前。
窗外阳光正好,光线透过常青藤茂盛的叶子,从缝隙里一缕缕照射到静谧的房间里,叶子的深绿被阳光照得透明,成了翠绿。
王耀的眼睛落在长青藤上,心却神游天外。他回想起在革命党的据点与王念京的对话。
“我要去告发你。”王耀这样说。
一听这话,屋里的人都躁动起来,揎拳捋袖逼上来,有人准备悄悄掏枪,都被王念京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都别动!”王念京低喝道。
众人心有不甘地暂停了动作,全都像恶犬般瞪着王耀,似乎他一有不当之举就会被他们一举拿下撕成碎片。
“王先生,您这话什么意思?”王念京冷冷地看着王耀。
“阿京,借一步说话。”王耀用眼睛示意王念京单独聊。
王念京狐疑,还是满足了王耀的要求,屏退其他同志。
“现在可以说了吗?”王念京语气强硬。
王耀从容不迫地说:“从梁子瑜被抓开始,你们已经暴露了,与其坐等被人一窝端,不如给我行个方便,让我在本田菊面前有个投名状。”
“投名状?你想当汉奸吗?”王念京厉声问道。
“正有此意,”王耀说,“我去告发你们,本田菊一定能顺水推舟给我个汉奸当当,至于你们,这上海肯定是待不下去了,不如趁早走了,等日本人上门抓人,你们损失的就不止梁子瑜他们三个了。”
王念京听出王耀话里有话,立时抓住话头追问:“王先生,你是让我们逃吗?”
“对,你们要尽快逃,逃出上海,保住剩下的人。”王耀说。
“可是,你又为什么要去当汉奸告发我们?”王念京被王耀前后矛盾的话弄糊涂了。
王耀冷静地说道:“我去告发你们,以投诚为条件换我妹妹出来,你们在这之前一定要跑出去,但要留些证据,等本田菊找到这里时扑个空,也就没话可说了。”
王念京瞪起眼睛:“本田菊多疑,他一气之下肯定要杀了你!”
王耀露出一抹诡异的冷笑:“本田菊那个畜牲对我有淫邪的念头,不会轻易杀我。只要我装得够胆小够脆弱他就会得意忘形,到时候他会故意让全天下都知道我当了汉奸,当然最希望让我曾经的‘同伙’——也就是你们——发现我无耻的真面目,这样他就会让梁子瑜他们看到我的丑态再放了他们,让他们来给你们通风报信。我想至少能救出他们中的一个,最好的情况是三个都救出来。”
王念京明白了王耀的想法,对王耀的态度由憎恶转为感激:“王先生,您是要救我们的同志啊!可是为这事可能没命,你觉得值得吗?你真想这么做吗?”
“一条命能换4条,赚了。”王耀说。
王念京重重地点头:“谢谢您,王先生!我们不会让您蒙受不白之冤,如果子瑜他们能平安离开,我会告诉他们您是他们的恩人!”
“不,绝对不行!”王耀断然否定,“你必须保证,除你以外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我的计划,要让所有人都认为我真做了汉奸。”
“这是为什么?”王念京因惊讶而瞪大眼睛。
王耀徐徐道:“我要作为汉奸留在本田菊身边,做你们的眼睛和耳朵,你们已经损失了上海的全部组织,再建立起来将非常困难,有我这个耳目会方便许多。上海沦陷是迟早的事,在那之前要留下一颗种子,留在敌人的心脏上。”
王念京一把握住王耀的双手:“王先生!你……你为什么要为我们做这么多?”
王耀轻轻摇摇头:“别这么感激我,我也有自私的目的,我做很多事都是为了我的妹妹。”他突然抬起头,双目炯炯:“但这一次更是为了云间,他让我救一个中国人,你让我救更多中国人,这回我能做到。”
王念京用力地握了一下王耀的手,脸上的激动渐渐被克制下去,他用低沉的声音说:“王先生,我记下了,我都记下了。”他仿佛说出了一生最郑重的承诺。
王耀点点头:“快走吧,从现在到明天早晨,你们的时间不多了,快离开上海。”
结束回忆,王耀的目光重新聚集,常青藤的大片绿色视线中,光线已经移开,时间过去很久了。
费里依然在画布前奋斗,年轻画家的脸颊因激动而微微发红,洋溢着旺盛的激情和精力。王耀的余光捕捉到费里,他想最后好好看看这位热爱艺术的意大利青年,费里作画的样子永远那么热情张扬,快活得令人羡慕。不知费里知不知道,他自己才真的像一幅充满生命力的画呢,王耀慨然地想。
“完成啦!”费里将画笔一丢,开心地叫起来。
王耀微笑着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脖子:“我可以第一个欣赏吗?”
“当然,你是我的画中人!”费里欢快地把王耀让到画布前。
王耀看到一幅宁静优雅的肖像画:偌大房间的一角,神情忧郁的男人坐在窗前的扶手椅里,面对窗外的绿意盎然徒生忧伤,画面中仅有的一束光线照亮了人物的面部和部分躯干,大片绿茵茵的常青藤衬着他的半侧面,色彩柔和而灵动,看得出画家对人物充满爱意。
“真美!”王耀从未想过他会由衷赞叹自己的肖像。
“这是我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作品,”费里从不会假谦虚,“我还没有想好名字,不过我已经决定把它送给你,作为分别的礼物。”
“不,”王耀缓缓转过脸来,“请你替我保管这幅画,保留我一生最好的样子。”
费里先是奇怪,旋即笑了:“我愿意保管它,不会把它送给任何人,我会留住你最好的样子!”
后来费里和王耀一道下楼,王耀向路德家的每一个人告别,也包括仆人托里斯。那是王耀最后一次出现在路德家,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费里。
回去的路上,本田菊和王耀并排坐在后座,两人之间无话可说,一个心怀鬼胎,一个满心反感,他们沉默地穿行过上海的大街小巷,直到其中一个忍不住开口。
“耀君打算一直跟我僵持下去吗?”本田菊歪头看王耀的侧脸。
“我没有跟你僵持,我只是不想跟你说话。”王耀冷冷地说。
本田菊却对王耀终于开口了这个事实有点得意:“耀君,刚才为什么不邀我上楼去呢?我也很想看看耀君为瓦尔加斯先生工作时的样子。”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暧昧,带点□□的味道。
王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那会让你失望了,这只是一幅肖像画,穿着衣服的。”
“耀君任何样子我都想看,”本田菊说,“不管什么样子的你,全都属于我!”
“你永远不会看到那幅画。”王耀不想再跟本田菊说话,索性闭上眼睛假寐。
本田菊已经在心里合计怎么把那幅肖像画搞到手了。
第60章
后来本田菊还是没能得到那幅肖像画,无论他怎么游说,费里坚持要自保留这幅画,千金不售。本田菊也只能作罢,无论如何,那只是一幅画,真人就在他身边。本田菊请求费里让他看一次画像,这个费里同意了,于是本田菊终于看到了王耀的最后一幅画像。明媚的午后暖阳中,王耀闲适地坐在窗前,脸上却带着抹不去的忧伤。画中人仿佛安静地生活在一个美好的世界,对画布前窥视的目光毫无知觉,也浑不在意,无论谁都没法打扰到他的宁静。本田菊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道林·格雷的画像》会具有引人入胜的魅力,最美好的人永远活在画中,活在那个静谧温馨的世外桃源。
“这是一幅杰作。”本田菊的赞美发自肺腑。
“谢谢您,”费里笑道,“所以您看,我实在舍不得把它交给任何人。”
如果就这么把画从费里手中抢手是否可以呢?本田菊只花了一秒就打消了这个疯狂的念头,他意识到,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他得不到的。
路德一家走得匆忙,路德和他的哥哥产生了分歧,吉尔伯特想回德国,但路德对德国的形势很不乐观,他决定带罗德里赫去瑞士,也希望费里西安诺同行。出乎意料的,费里拒绝了,他坦然地告诉路德:“路德,我很感激你对我的收留,但我不再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我要回我的故乡米兰,我相信那里会给我更多灵感。”
不管路德如何挽留,费里去意已决,于是一起生活多年的一家人就这样分道扬镳,分别前往三个不同国家。费里在出发前没能再见到王耀,本田菊倒是以朋友的身份去送了他,出于某种较量的私心,本田菊没让费里见到王耀最后一面,算是为自己没能得到王耀的肖像而扳回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