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我缺这些?”方应看略觉讽刺, “朋友我不需要, 后世之人如何评断我与我无关,无论是流芳千古亦或是遗臭万年,我亦不关心。”
“你当然不缺, 但这是我能给你的。”太子说道。
方应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殿下是为了什么?为大宋?为自己?”
太子殿下说道:“为天下苍生,为黎明百姓, 为盛世太平,为大宋福运绵长。这些话多说无益,不过是些漂亮话罢了,我只是为了能让自己安度余生, 在这世上痛痛快快地走一回,从容赴死。”
方应看心中一动,往车壁上一靠,打量着对面的年轻太子,陈述了一个事实:“殿下今年十五岁,年轻有为,何来余生之谈?”
太子笑了起来:“不是有英年早逝这个词吗?”
直到马车到达太子府,方应看也未明说是否要为太子办事,但少年毫不在意,他还没有心大到认为仅凭一张嘴便能把方应看忽悠成自己的人。
而方应看想着他那句颇有深意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眼见着晏良掀开帘子要下车,便出声道:“殿下对庞瑾的态度很特别。”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啊。”晏良回头看他一眼,笑意盎然,“小侯爷若是想让我对你特别一些,也可以做我的朋友。”
方应看回以一笑:“你想多了。”
回避问题的晏良麻溜地进了太子府,被看到方应看马车的白愁飞逮住一通训,晏良看似乖乖低头听训,实则和王小石眉来眼去,白愁飞看在眼里,也懒得继续训他了。
顾惜朝远在千里之外,骤然收到太子密信,起先以为那家伙又写了些无聊的事情逗他,再看完写着正事的信纸后,顾惜朝开始看第二张——漫不经心的、随意的措辞——不出他所料,直到他看到了最后一句。
「我爹要禅位给我了,恭喜我吧,但我还没玩够呢。」
顾惜朝:……
明明是最重要的事情却被晏良随意写在信的末尾,这让顾惜朝又是莫名一气。
晏良的消息传的早,之后又过了几天,该知道的人都收到了朝廷官方的消息,不同势力间因着这事而沉寂下来。他们摸不准赵佶的想法,风流天子说一出是一出,这回突然要禅位也令人奇怪。
戚少商随口问了一下,他知道顾惜朝是太子的人,也从他之口在脑海中勾勒了一个不正经的太子形象,只是那位不正经的太子忽然要登基,总觉得有点不靠谱。
“那人说没玩够。”
顾惜朝扯了扯嘴角,头疼地向戚少商抱怨,“他总是让我生气。”
戚少商哑然,却愈发想见见那位太子了。
*
禅位大典自有人准备,晏良处理公务之余还会被赵佶叫到皇宫畅想一下今后当太上皇的舒适日子,晏良心痛地说着虚伪的话,他为自己牺牲的时间而心痛。
半个月后,禅位大典开始,过程隆重又繁琐,不管是赵佶还是晏良都累得够呛,但赵佶想到禅位后他便成了太上皇,此后可以随心所欲,连带着对这繁重的步骤也觉得无所谓了。
太子登上王座,群臣山呼万岁,赵佶恍然间想起自己登基那日亦是这般景象。
如今太子比他登基时还年轻些,也更为出色。
太上皇看着年轻的皇帝,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所有人都看着新任皇帝,心中思绪万千,不尽相同。
诸葛正我心中激动,面上不显,只流露出些许欣慰之意;蔡京咬牙切齿,却只能仰望着皇帝。
碧空如洗,天朗气清,旒珠遮挡住年轻皇帝的面容,少年的嘴角噙着笑意,他的视线从下方移至远方,远方碧色空蒙,可望见汴梁城在的明月山与玉泉山。
方应看作为神通侯,有幸来此观礼。他此刻站在下方,仰望着高处遥不可及的少年,却莫名想起了那日与太子的对话。
太子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切都看在眼里,方应看看不透他。
正如此时此刻,被旒珠遮住面容的皇帝的神情,同样令人看不透。
*
晏良打着一手好算盘,一心想着勤勤恳恳干几年便抛下皇位去看他的朋友们,在那之前他需要培养一位合格的继位者。
他盯上了赵佶的第三子,赵楷。
赵楷年纪更轻,才华横溢,若是好好教导必能有所作为。因此在即位半年后他便让赵楷入朝听政,对不同人马的疑惑和惊讶给出令人无法辩驳的答案——
“我家弟弟年纪轻,才华横溢,自然是要好好任用他啊。”
若说晏良和赵楷的关系有多好,也并没有很好,赵佶的子女中鲜少有关系亲密的兄弟姐妹。
赵楷自然是惊疑不定,但天子之命,不敢不从。他入朝听政后也会被晏良委以重任,一边一头雾水一边又觉得他这个皇兄脑子进了水。
不止赵楷觉得晏良脑子进了水,白愁飞等人亦是如此,在白愁飞看来,晏良分明是把到手的权力在一点点地拱手让人。
“你傻啊。”
白愁飞只有私下里对着穿灰衣撸着大雪笑吟吟的晏良才会如此毫不客气的说话。
“我不傻。”
晏良脾气很好地反驳。
诸葛正我找他谈话,见晏良心意坚定,纵然不解,但仍是听之任之。其他人也问过他的想法,但晏良只是说想让自己省事些。
少年天子任用的都是起于微末之人,譬如白愁飞、王小石、顾惜朝之流,与诸葛正我等老人一同与蔡京一党相抗衡。明事理的天子靠人格魅力吸引了许多有志之士,没有人能拒绝平易近人的皇帝。
在晏良的治理下,大宋比之赵佶时更为昌盛。晏良很乐意听取他人意见,遇见双方僵持不下的情况,晏良会从自己的角度定下一个方案,而那个方案结合了两方的优点,利大于弊。
对待总是来试探的金人,晏良相当果决地命令打回去,顾惜朝有他做后盾,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带着军队把金人打了回去。
晏良借此教导赵楷,该打就打,求个屁的和,是对方先来招惹他们的,打回去才是正道。
打不过?
那就把军队锻炼到能打过的程度。
赵楷虚心学习,他聪慧至极,已隐隐明白晏良属意于他。再加上晏良拒绝了各色人等献上来美人,晏良让他入朝听政的目的显而易见。
晏良知道便宜弟弟心中疑惑,便找了个机会将自己的打算偷偷同赵楷提起,笑着拍他的肩膀,鼓励他。
赵楷愈发觉得皇帝兄长大概是脑子进水了。
蔡京一党见赵楷受重用,试图搭上他这条线,但每一个试探的人都被晏良以不同的方式给忽悠走了。偶有搭上线的人也被求生欲极强的赵楷严词拒绝了——他皇兄都说了皇位以后是他的,再和他皇兄的对头搭上线,他是不是傻?
晏良乐见其成,看着蔡京一党人越来越少,每天都十分愉快。
六分半堂与蔡京一党关联颇深,蔡京失势后,六分半堂十分懂得趋利避害,甚少干涉朝堂之事,一心一意当他的江湖老大哥。
若是可以,雷损倒是想向天子投诚,只是六分半堂的死对头金风细雨楼明摆着与天子是一伙儿,雷损自然不愿与苏梦枕共事,投诚一事就此搁置。
方应看则是因为晏良培养赵楷的行为想了很多,晏良对他说过的话并没有对其他人说过,知道晏良这样做的原因的只有赵楷与方应看。
由于晏良对待金人毫不留情面的政策,金人连连败退,女真皇族向方应看求救,他收到女真人密信的第一天晚上,有人敲响了他的窗户。
方应看警惕地推窗,他在房外布置了人手,不应该有人绕过重重阻碍敲响他的窗户。
许久未见的年轻天子一身灰衣,揣着手在窗外向方应看微笑,他身后的庭院角落中瘫着一堆黑色的不明物体。
“小侯爷,好久不见。”
晏良笑容灿烂。
“……好久不见。”
方应看沉默一会儿,天真地微笑,转过身去打开门,将晏良迎了进来。
“您来做什么呢?”
方应看对着他叫不出官家的称呼,只是用着敬称,发出疑惑而又纯真的疑问。
“我来揍醒你呀。”
晏良笑着回答他。
方应看一噎,坚持不懈地维持着他的人设:“……原来您还记得那时说的话?”
“对呀对呀,我记得呀。”晏良说,“所以我来看看你的决定,再考虑是否要揍你。”
方应看不喜欢晏良的说话方式,这让他隐隐感到了嘲讽。
他从袖中拿出信,展开,上面的字迹被烛火映得隐隐若现。方应看向晏良露出一个微笑,缓缓伸手将信纸凑到烛火前,火舌摇曳着将信纸吞噬,灰烬一点点地落下,他松开了手。
“这样您也要揍醒我吗?”
方应看问。
晏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舍得从袖中伸出手,递给他一包点心,道:“不揍了,这个给你。”
方应看盯着那包点心,陷入迷惑:“……?”
“跟着我,有糖吃。”
晏良丢下这一句话后拔腿就跑,飞快地蹿出窗户,徒留方应看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罕见地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