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与普通家庭相异,没有人劝长谷前辈,或者逼我:要读书,要去学医,或者学很多东西。实际上以小孩子的玩性,我确实对围棋、写大字之类有点兴趣,至于作画写诗赋就算了吧。也因小孩子的性情,它们没出几个月就被我抛掉。
只有网球不一样。
稍微长大一些,我明白了长谷前辈看的是医学专著,外出一般是去实验室或者医院上班。这些占据他大部分的时间,而闲暇都被我占领。在那“大部分”时间里,除了必要的识字,我在打网球。
不想看无聊的节目,又不想去看书诵读。重复操作的挥拍是相当枯燥的过程,而我乐在其中。这是玄而又玄的,也许我该厌倦,或者去做些不怎么累的事情。事实是没有,网球很调皮,它总不按我想的那样去行动,大概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嬉戏吗?
七岁,到了上学的年纪。我离开长谷前辈来到长安的一个地方。或许算是“家”的大本营?四代的所有人在这里接受教育,当然,学的是最基本的认知。
没有书面的考试,也没有成绩这种说法。很奇怪,但这就是我们的家。
人生下来时,会被期待,在普通家庭里的期待如:家庭圆满、事业有成、要有钱、要到上层去......为此付出努力去追求。而“家”里的人们没有血缘关系,也或多或少的冷情,那么我们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从上延下,前辈们只有一点期望:找到自己的道。
定下愿意付出一生去走的路,然后在某一天大彻大悟——得道。
很矛盾吧?明明以“中”的态度生活,但整个生命却追求着“极”。
在家里对尊敬的指标不合于外界,我们最尊敬医生,与“家”的起源有关,最主要的是,这是终其一生都无法得道的职业。
从四五岁便开始学医,到弱冠年纪学出一个系统;不惑之年或许能小有所成,治些小疾;知天命时可能积累了些心得体悟,在某一领域被外界称得“妙手回春”,然后呢?花甲、古稀,乃至耄耋,仍然在学,永远学不完全,走不到尽头。
这是医道,那么,我的道是什么?
是网球吗?不知道,那时并没有对人生的概念,换句话说,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在书院里并不出彩,不擅琴棋书画,不喜吟诗作赋,更不会乐舞,不懂医,对文对理都无兴趣。
只会打网球。以及在语言上微妙的天分。
很迷茫,我在同代之中确实网球是最厉害的,甚至能与长谷前辈他们较量。但这无用,因为他们不走这条路。整个前三代之中,医道的领路人最多,其他领域或多或少都有前辈踪迹可循。网球还没人触及,甚至整个体育竞技领域都没有一个“脚印”。
“何虑?汝为开拓者。”文哲课的讲师长辈是这么说的,“顺其自然。”
十三岁过年的假期回到长谷前辈身边,许是愁恼被察觉,他想让我放松一下,便在播放器里下载几部动画片给我。
“不想看。”
“看看嘛,总是一个孩子必要的经历。哈哈哈。”
“......”
“都是关于网球的。”
“好吧。”
按顺序,第一部 是最火的《网球王子》。讲道理,我觉得那种网球轨迹挺怪异,但作为一个孩童,当时动画片对我的吸引力还是很高的,五花八门的技能招式,紧凑的比赛流程,只要不去细思,还是挺好看的。
然后便迎来我一生中第一次惊恐——生病会毁了网球。
生病会让人打不了网球,从没人对我说过。画面中的两人还在谈话,而我关掉播放器试图冷静。
“我可能会打不了网球吗?”晚餐时忍不住发问。
长谷前辈罕见地沉默,然后慎重地回应:“小佑,运动员的身体是强大的,也是脆弱的。”
也就是会喽?
恐慌持续了四五天,然后被压在心底。只不过平时球拍抓得更紧了。
抽空接着往下看,一句话让我彻底记住画面中不真实的人物。
“网球就是我自己。”有种直击心扉的透彻感,又感到羞愧。
所以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吗?网球是我自己。但一直以来都没有这样的觉悟。而现在,具备了。
网球很重要,练习网球是即便枯燥无味都会去做的事情,上场比赛是让人愉悦兴奋的事情,甚至摔伤跌倒还能笑嘻嘻地爬起来,不在意地擦一擦然后继续。我想和网球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完全契合。我想知道网球竞技,比到最后究竟会产生什么感觉,那是怎样的境界呢?
很奇妙,我竟然和一个现实中不存在的人共鸣了。
提起兴致的观看在青年选拔戛然而止,当大屏幕中单打名字里的一个被抹去,然后换了另一个人的名字时,我抄起茶几上的杂志扇到显示器上,关掉播放器。
夏季的假期回来,继续观看它的全国大赛篇,不得不说,那个人的网球确实再次契合我的想法,用简洁的动作去回击各种酷炫光效的网球,并且在心理上予以压制。在他陷入回忆后,我抱着自己尽量保持平静。
“......再也打不了网球。”声音是这么说的。
克制的恐惧因结局转变为荒谬感。
打网球时最初的心情?快乐地打网球?
这是,什么态度!
像小孩子一样,把网球当做娱乐吗?当做一个玩耍以获得乐趣的途径吗?
凭什么这样可以赢得比赛!凭什么能称之为最高境界!
显示屏第二次被杂志扇了巴掌。
有一个声音,让我去反驳这荒谬的观点,让我去证明竞技为了胜利是正确的,让我去证明“网球就是我自己”的境界才是立于高端的。
我去找了家里文娱组的慎之前辈,一开始仅仅想做一个短视频,以现在家里的技术水平,又有前辈帮忙,这是信手拈来的事情。但后面莫名其妙地转变为一部短篇剧的项目。
“......电视剧?”
“是啊。”竣汐前辈站在虚拟影像前,双手左滑右甩,“正好那边开发告一段落,又没有感兴趣的外包项目可接。小佑想拍的话,正好都体验体验。”
“...不,我并不想当演员...”
“没关系,难得小佑也有冲动任性的时候。”法务组的宁泽前辈来送文件袋,“搞定。我觉得颇有些意思。”
“额......”
“剧本已经完成。”
虽然我知道整整三代(将来会有四代)人付出心血而如今还在研发阶段的大项目,只是因为游公的一句话。但是......我似乎,不具有这种地位?
我觉得给前辈添了太多麻烦,前辈们倒是利索地把所有安排妥当,并跃跃欲试地让我充当主角。
“本色演绎即可。”
正好是十四岁那年,及耳的黑棕色短发被戴上深蓝色长发的头套,然后是额前的白色吸汗带。我有些紧张,毕竟将要去演绎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好吧,虽然他并不真实存在。
幸村君的幼驯染由我的挚友徐钧饰演,他的道早早定下,是铸剑师,也懂使剑。有前辈领着他入门,这点比我幸运。整天窝在熔炉房里对我而言是难以忍受的事情,可他偏偏呆的下去。大概他对我在网球场上窝着也是同样的看法吧?
他对他的角色无感。过刚易折,这是他的说法,所以在他眼里这些角色都是一把把“剑”吗?好在他本人平时也是一副刻板的面孔,虽然内在并不是表现的那么正面。
我的头一个难题是:外套。
披着外套活动太难,出于小孩子的固执我严肃拒绝前辈的各种高科技,但练成之后我竟诡异地有种成就感。大概是中二期到了。
我并没有与他人一起为团体战奋斗的体验,有时候的表现总让担当导演的前辈不满意,其他同代伙伴们也一样。一来二去倒有了微妙的一起奋战的同伴情谊,就像原著里那样,只有幸村追逐着网球的道,而其他伙伴的一生有自己的路。
在网球场上的演绎是最顺畅的。前辈们让我和往常一样与对手比赛,正常地挥拍,正常地去移位、思考。他们讨厌那种不现实的特效,尽管他们有能力使其自然乃至看不出凿磨痕迹。
“小佑的动作很有美感。”
夸赞我的前辈不会网球,他追求动作设计,这真诚的评价让我高兴地脸红,被富有学识的前辈肯定使我欣喜。在球场上的时候,我不禁去想:那个人是不是也能做到这样?完美、自然。就像闭着眼睛随心抚琴,都能让天上的行云驻足聆听。
“小佑在网球场上很不一样呢。”
在开拍时,我完全想不到这能吸引那么多人——同代、上一代、甚至长公来看。说好了要钻研的呢?
“大家都没看过演戏嘛,这也是一种生活阅历。再说小佑的动作真的很好看。”
啊啊,我知道。以“中”的态度生活是嘛。
就像任何事物的两面性,我在愉悦的发挥后迎来痛苦。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住院场景的拍摄,那是真正的噩梦。
一碗汤药喝下,手脚开始麻痹、无力,我第一次体验到球拍脱手的感觉。什么都握不住,什么都抓不到,连走路都困难。我与网球被狠狠地撕裂开来,温和的面容开始扭曲,最真实的神情被演绎。我本是在网球场上击出精彩一球的人,现在连寻常动作都要被帮扶。喉间的哽咽让我发出呜呜的无意义音节,还有这种状态下硬扯出的微笑。未来好似真的变得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