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遮幕面容上浅浅的忧虑愈发的沉重了起来。
但顾惜朝看得分明,那个小孩子同样也注意到了伫立在一边的他,并没有任何的排斥,也许是他当时的茫然无措,竟让对方对他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安抚笑容来,而让小惜朝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那人极为有神的眼睛,像是有一缕幼细的火焰,在寒风中迟迟不肯熄灭。
而后,对方便被送出了苏府,并不再见。
顾惜朝便这样开始了在京城、在苏府之中的求学的生涯,而那位苏遮幕苏楼主也一直待他和蔼可亲,如同最温和的长辈一般,并不曾有丝毫的苛责,顾惜朝渐渐稳下来心绪,如饥似渴一般进学了起来。
他也给苏夜写出了回信,从他到来京城的第一天开始写起,尽管似乎从来都没有过回信,他还是兢兢业业地往回投递自己的消息,并不曾有丝毫的遗漏。
他并不曾有过一句诉苦,汇报得最多的,就是他学习的进度。
他知道这些已经是自己偷来的。
他无比地珍惜这一切。
而苏遮幕也同样将所有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但他也只能是摇了摇头,感叹了一声现在的年轻人,而后,在长久的沉思过后,他唤来了已经长了几岁的顾惜朝,递给了他一封有些眼熟的信件。
顾惜朝拆开看信。
那是一封极为简短的信件。先是问候了一下好友的近况,而后为他之前的疑难给出了一个十分干脆的解决的方案,顾惜朝能够看得出,这回信的字里行间里,皆是一种从无迟疑的平静,而看到了最后,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这是那封随他一起到来的义父所写的信!
他细数了他的缺点,从出生问题所带来的敏感,从幼年挣扎所带来的怨恨,在将之带回之后的沉郁,凡此种种,皆如利剑一般射入他的心间,将他所有的伪装刺破到不留丝毫。
“但这些都可再议,”苏夜在信中道:“我将他送往京城,不过是只有一点嘱托,他唯一一个能够令我相看的优点,那种竭尽全力向上的姿态……”
“唯此一点,不可摧折。”
信文的最后一句,如此结尾道。顾惜朝怔然良久,心中情绪不知如何形容,但之前因为性情被戳破的羞恼,早已如同薄雾一般全然无踪,他手中捧着这封微微泛黄的书信,眼眶中不可自抑地湿润起来。
“原本我还想要自己来看一看,到后来也不得不承认,”苏遮幕感叹道:“庄贤弟的识人之术,实在是无可辩驳。”
“但,”他笑容温和道:“其实这一点也并不需要我去督促,你一直以来的表现,都让我对于这最后一点十分放心。”
“可我今日让你来到此地,”苏遮幕神情稍稍严肃了起来:“却只是为了前面的几点。”
顾惜朝愕然地抬起了头来。
“我想,”这位书卷之气随身的金风细雨楼的开创者轻轻笑道:“你大概也不想在重新回去见到你的义父的时候,会让他对你所有的期盼全然落空吧?”
顾惜朝失神片刻,而后,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苏遮幕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有一个人接受并意识到了自己的缺点,然后发自内心地去改善,这样才能够得出最好的成果来。
而今日,便是当初那番谈话之后的几年,也是他从六扇门之处归来的时候。这些年里,苏遮幕尽管给予了他太多的帮助,但是,却从来没有将他搅入那有关势力倾轧的斗争中去,哪怕是他所建立的金风细雨楼的数次的危难,也从来不曾将之波及到自己这位好友的孩子身边去,作为一位朋友的立场上来说,他已经做到了最好,最起码,顾惜朝并不能从他的身上挑出任何的错漏来。
但他也不是没有任何的消息的来源渠道。虽然苏遮幕并不想让他也陷入其中,但顾惜朝并不能让自己处在一种毫无使力之处的状态里,而后,他想起了自己在这京城之中的所认识过的位份最高之人,当年那位将他送来京城之处的捕头,已经处在了六扇门高位的柳激烟。
纵然才三十余岁,却已经功绩赫赫,四海五湖之中无不有他的眼线的“捕神”。
和当年的小捕快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顾惜朝并不能确认自己可以得到他的接见,但只是一次尝试罢了,失败了也并没有什么损失。
但柳激烟却不能有如此的想法。纵然顾惜朝在红楼之中没有任何的身份地位,但他本来只要有一个的“义子”的身份,就容不得任何人将之忽视。更何况,他现在又是以六扇门之人的身份来与之相见,只要不触及红楼的事宜,那么这一次的见面,就只能算是私人身份上的相交。
所以他表现得很客气,也很友好。
第21章 某顾姓书生(十一)
入夜,天上无月,翻滚着浓重的云。
黑暗如浓稠的墨汁,侵染了这一片的城市,那些白天里曾经见到过的街道,见到过的房屋、还有夜晚降临之后没有收起的摊位,角落里枝丫繁茂的树木,俱都在黑色之中一齐隐去,而竭力望去,也只能见到影影绰绰的影子,模糊出一些不可名状的轮廓。
一道黑色的人影从某个方向中悄然而出,夜行的衣衫在晚风之中带出微不可查的声音,他一路疾行,不曾有过一丝的停留,显然是对这片地域有着相当程度的熟悉,而直到他来到了一处平日里也是人迹罕至的角落里,看到了隐约透露出的朦胧的红色的光晕,他才缓下了自己的步伐,而后,极慎重地落下了地来。
他站在了一座高大而气派的宅院的面前,朱红色的漆墙延伸到黑暗里,庞大的铜色大门上,两盏暗红色的大灯笼被悬挂在匾牌的两端,房屋中,没有一丝的光线流露而出,这样一眼望去,竟不似人间该有的府邸。
来人稍稍屏住了下呼吸,他抬步前去,停在了大门的几步远,轻轻扣了扣门上的铜环。
有些沉闷的声音回荡在寂静森然的暗夜里。
片刻之后,大门吱呀一声,慢慢地打开了。
来人骤然缩紧了瞳孔,虽然早已有了预料,但是他并没有想到,哪怕是自己亲自过来,也不曾有听到任何的脚步声,同样,也不曾观察到任何的其他的声音。
一张僵硬苍白的脸从门后露了出来,他穿着仆从的青衣,手里同样提着一盏红色的长形的灯笼,灯笼中的烛光摇曳了一下,衬托得这人的神色愈发的诡秘,他的头一直都是低着的,视线也从不曾落到来人的面容上,在打开了大门后,他便转过了身去,向内里走去。
这是在为来客引路。
来人读懂了这一点。但他并不怎么着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极迅速地将所有的景色都暗记在心里。这是一座十分精致的宅院,虽然更多的内容似乎笼罩在更深的黑暗里,但也就是这一眼中,他也能够观察到,许多堪称精巧优美的细节。
提灯的引路人的背影就快要消失在不远处的拐角之处,他脚尖轻点,飘飞一般跟随了上去。落到了游廊之中。在走过了曲折的道路,又路过了一道飞檐的垂花门楼之后,他忽然听到了一声阴冷而低沉的声音,就像是浸透了寒水一般,那个声音在他的左前方响起:“就到这里吧。”
引路人停住了步伐,他默默地注视着前方,近乎死板的眼珠子动也不动地看着那道身影一小会,而后,他终于有了另外的一个动作,他微微弯下腰来,行了一个缓慢的礼节,而后才渐渐退往了黑暗深处。
这是一个极为奇怪的现象。来人暗中警醒到,他也同样是一位手掌重权的人物,知道真正的下属在面对自己之上的大人会是怎样的反应,对于命令,执行是应该的,但,不应该有那段怪异的延迟。
“你就是这一次的接待人么?”他首先开口问道。
他靠近了过去,发现对方所站的地方,是一处临水而立的亭台,亭台之外,是一处深幽暗色的水池,水面上有一些弯弯曲曲的枝蔓,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植物铺就下来的影子,他扫过了一眼,然后安静得等待。
“我记得,”那人身形瘦长,目光阴蛰,鼻梁很高,唇形锋薄。他穿着一袭阴灰色的长袍一双手拢在了袖中,话语中带着一种森冷的寒意:“我等与你之间的交易已经完成,雷震雷既死,那么这六分半堂,就已经是你的天下了。”
来人并没有为这样的好消息而感到骄狂,他只是微微笑了起来:“那也是多谢了你们的帮助……”
“不必。”那高瘦人影依旧冷冷道:“不过是一场交易。”
“更何况,”他淡淡道:“在这其中,迷天盟反倒出了更多的力,关七最后的样子,你又不是没有见到。”
“听说,”来人叹了口气道:“京城里有了谣言,说是那次战斗过后,关七因为受伤练功以致走火入魔,变得疯疯癫癫……”
他一副相当惋惜的模样:“如果不是为了帮助我……”
却绝口不提自己为了篡夺六分半堂掌权者地位,而聚集起众多的高手围攻上一任的总堂主,并且在事情发展的最后,又启动了他早已安排好的后手,将目标与“帮手”同样圈进了炸药的范围中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