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家的小院子远离村中央,背靠无名峰,进山后走不了多远就是竹林。
尹宿找了一片生的密集的,砍下一根胳膊粗的竹子,就地砍去竹枝,拖回家中。
他出门的时候是将院子门关的好好的,回来之时院门已经开启,院子里还站着几匹骏马。
看来是有客人。
这客人不言而喻,定然是来找谢辰的。
本来尹宿是打算回避一下,等等再进去,毕竟他不是谢辰真正的夫君,彼此还是需要一点空间和隐私。
可转念一想,谢辰已和家中断亲,这些来人是敌是友还不清楚,他身上还有伤……
尹宿看着那几匹膘肥体壮的马儿,脸色沉了沉,拖着长长的竹子就进了门。
“……家中无甚好茶,怠慢了太子殿下还望恕罪。”
谢辰的声音从堂屋里传来,言辞中规中矩,语气却并无一点卑躬屈膝的意思。
一个男人爽朗的笑声紧接着传来,“憬言何时与本宫如此客气了。本宫观此竹屋颇为雅趣,你倒是找了个灵秀之地避世而居,也算是个好归宿,只是可惜了这一身文韬武略。”
“太子殿下缪赞,谢辰不过一介武夫罢了。”恭敬立于一旁的谢辰说话客套,并没有想深谈的意思。
段临、段羽兄弟二人站在太子季浚背后,与谢辰面对着面,趁着太子看不到,对他使了个眼色。
尹宿出门不久,这位不速之客就带着段家兄弟到了,东瞧瞧,西看看,半饷没有进入正题,不知所来为何。
见他二人意有所指地看看天,谢辰心下了然,应是皇帝的意思,让太子来探探虚实。
当今圣上多疑,对自己的婚事不会全然相信,这都在意料之中。
好在他们准备万全,这家中全是尹宿与自己的生活痕迹,表面上根本看不出异常。
“哎,辰儿,今日有客人啊。”
正想着是否有破绽,谢辰忽闻尹宿那堪称活泼的嗓音,转头一看,就见他拖着一大根竹子进了院门,脸上还带着傻乎乎的笑容。
“这位便是憬言的夫君?”太子看着进门的尹宿,面上带着笑容,眼中全是不动声色的打量。
一身棉布衣衫,长相不错,手掌中能看到做粗活磨出的薄茧,看上去确实不是个养尊处优的样子。
“就是俺,辰儿的相公。”尹宿带着一脸憨笑放下了竹子,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将手在衣衫上蹭了蹭,“这位老爷是?”
太子今年三十而立,蓄着胡须,看起来比屋里几位青年才俊年纪大多了,尹宿叫他老爷也无可指摘。
季浚听着不大顺耳,但也不好斤斤计较。
“这位是太子殿下。”谢辰做了个介绍,见他身上沾了几片竹叶,便顺手摘了下来。
尹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有些慌乱无措,连忙躬身作揖,“草民拜见太子殿下。”
季浚说了免礼,他就直起身,缩手缩脚地站到谢辰的侧后方去,低着脑袋不敢抬头。
谢辰安抚道:“太子殿下待人一向温和亲厚,你不用太过拘谨。”
“俺,俺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呢。”尹宿抬头飞快地瞄了太子一眼,又低头看地,“辰儿,俺紧张……”
夫妻俩说话间,季浚面带虚伪的笑意看着,见尹宿言谈举止粗俗,处处透着乡土气,与谢辰站在一处都觉得是亵渎了。
呵,老五,你费劲心思想打压谢辰,都想到走火入魔了,得知他嫁给如此低贱的莽夫,不知会是何表情。
真是期待,能看到自家五弟那张不可一世的脸上出现扭曲的神情。
季浚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尽量亲和的语气对尹宿二人说道:“未能莅临你们的婚宴,本宫真是深感遗憾。当年憬言作为本宫伴读,一起相处的那些日子好像才是昨日。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一转眼,憬言都已成婚。本宫还以为,这天下难有能入你眼之人。”
“我也未曾想到。”谢辰微微侧过脸看了看尹宿,笑着说话。
望着他脸上未掺杂一点虚假的笑容,季浚恍惚了一瞬,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冬日。
那一年边关战事告急,皇帝重新启用谢家,下令远在邺城的谢老国公与几个儿子,于三日内快马加鞭赶往京城。
一路上他们不敢停歇,昼夜不停赶路,马儿都跑死两匹。
谢家男丁启程的第二日,谢家的家眷们也举家北上帝京,只有把他们扣在手中,皇帝才会对即将赶赴边关的谢家男丁放心。
等谢辰到达京城,他的祖父和叔伯父亲都已出征,皇帝一张诏书将他召进宫中,给皇子做伴读。
那时,元皇后还在世,季浚作为皇后之子,成为太子的呼声极高。元皇后是个极为聪慧的女人,她极力为季浚争取谢辰作为伴读,季浚却不大乐意。
那些坊间流传关于武魂的传言,他有所耳闻,谢家又被贬谪过一次,难保将来父皇等边关平定不会再对谢家动手,这样的助力他可不屑,说不准将来还会牵连自己。
可元皇后却执意要来了谢辰,并命令他要与其好好相处。
彼时,季浚正是年轻气盛的逆反期,面上碍于母后的威势不得不妥协,实际上心里都是愤懑,见到年幼时粉雕玉砌的谢辰,更是轻视不已。
武魂是什么,在他看来就是守卫大渊朝,守卫他季家的一条狗,而且还是要时时提防其背主的疯狗。
幼年体型的狗虽然看起可爱,但也是最弱小的时候,能帮到他什么呢?
季浚选择无视了这个新来的伴读,从未给过他好脸色。其他的伴读年纪虽小,却都是出自官宦之家,多少都有几分精明,自然是看菜下碟。
谢辰少不了被各种漠视和排挤,但他都乖乖忍耐着,总是跟在季浚的身后,不近不远,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
直到五皇子的出现。
那个张扬跋扈的五弟,一眼就看中了隐藏在季浚一群伴读中的武魂。
第71章
那一日正是落雪后的第一个晴天, 冬日的暖阳照在厚厚的雪地上, 反射着的光芒有些许刺目。
从国子监下学出来,伴读们拥簇着众位皇子回宫, 谢辰跟在最后面, 低着头,盯着前面人的脚步。
别人停,他也停,别人走, 他也走。
母亲告诉他,进了宫中不比从前, 须得克制自己, 多忍耐些,不可以惹是生非。
可有时候, 不是你一味忍让就能息事宁人。
季浚向来与五皇子季臻不对付, 两看生厌,没少起冲突。好在都是些孩童间的打打闹闹,还不至于弄出大事情。
难得这一年的雪下得大,五皇子季臻年纪小,还未开始去国子监读书,无聊地在御花园堆砌雪人。他选中了一块无人踏足的空地, 打算将雪人做好后立在这里。
等他带着人做好雪人圆滚滚的下半身时, 季浚正巧和伴读们路过, 从那块一尘不染的雪地上踩了过去, 留下一串黑色的脚印。
临时走开了一会儿的季臻回来就刚好看到, 走在最后的那个人从他的雪地上踩了过去。
季臻从小就记仇,到了少年时代还记得这茬,后来短短续续也和别的皇子有过交锋,但那片雪地一直顽强的留在了记忆里。
他又等过了几个冬日,在一个极其相似的天气里,突然发难。
那天是皇子们学习骑射的日子,因为下雪天的缘故,只练习射箭,而不骑马。
五皇子季臻提出要和大哥季浚比试射箭,赢了的人可以从输家或伴读身上拿走一件战利品,只能选现在身边的物品,被选中的不能拒绝。
季浚对自己箭术很是自负,他不信身娇体弱的五皇子会是自己的对手,便欣然答应,心想着要好好教教这个弟弟怎么做人。
结果出乎意料,季臻用计赢了,他选择的战利品是谢辰的弓箭。
大家都有自己熟悉的一套弓箭,谢辰也不例外,那是他惯用的一把牛角弓,也是唯一的一把。
牛角弓对他有特殊的意义,他不愿意给,季浚觉得自己在众皇子面前失了面子,命人抓住谢辰强行去夺弓,然后交与季臻。
而季臻拿到手之后,当着谢辰的面,将牛角弓毁了。
他用带着恶意的笑容说:“我原本很喜欢,可拿到了之后,发现也不过如此。”
就是在那一天,季浚第一次看到谢辰笑的样子,不过并非是温暖和真诚,而是嗜血与杀戮。
现在回忆起来,肋骨还隐隐作痛……
季浚表情僵硬,脸上的假笑也淡了下来,难以维持。
“憬言,我与父皇即将回京,今日一别,不知再见会是何时。你真的不考虑随本宫回京?在京城本宫也可照拂你们一二。”他来的目的基本已经达到,便准备告辞,表面的虚情假意还在坚守最后的阵地。
他话音一落,缩在一边的尹宿惊慌地看了他一眼,快速地拉住了谢辰的手,像是怕他真的跟太子离去。
“我……”谢辰刚开口,手上的触感让他停顿了一刹那,才继续说道,“这里很好,比京城更自在舒适。”
季浚神色颇为遗憾,道:“那好罢。若你改变主意了,可以随时进京来找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