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东市快到了,马车停在何处?”外面的车夫问道。
“无名巷。”尹宿见谢辰用询问的眼神看看自己,很是自觉地张口告知车夫。
闻言,谢辰不由诧异道:“你要去买人?”
第27章 镜花水月
邺城东市无名巷最近行情突变,呈现出两种极端。本就是万物疯长的季节,又有段家长期施粥,本地卖妻卖儿的人家越发少见,导致牙行从外地带来的奴仆销路紧俏。
一般人家不到实在活不下去的地步,是不会忍痛卖掉自己孩子的。牙行卖的人,是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卖身,或者是被再次转卖的也有。
这些人的都有各自的简单资料,出生、来历、擅长手艺,有什么需求和牙行的伙计一说,他就能给雇主挑选出合适的人选。
尹宿踏进无名巷,就看到并不长的小巷子里有一排栅栏,栅栏后面或坐或站着各色卖身之人。
有人神情麻木看着前方发呆,有的默默看着来买人的雇主,有的缩在角落里低着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巷子里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在挑选各自需要的人,像是在挑地里的大白菜一样随意。
伙计们在给客人介绍奴仆们的情况,客人们不断提出自己的要求,场面并不冷清。可小小的巷子里明明有许多人,尹宿却没有一丝一毫热闹的集市氛围。
“怎么愣在这里,不是要去买人么?”谢辰见他一下马车就没有动静,有些不解地问道。
尹宿回头看了眼端端正正坐在马车里的贵公子,刚刚涌上来的压抑感如潮水般褪去,“这就去。”
站在巷子口,他深刻地意识到,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是如此陌生。如果说之前被卖做妾的事情令尹宿觉得荒诞可笑,那么眼前活生生的一幕,令他再也无法自欺自人。
终究,他与这个时代是格格不入的。
买个人就能真的解决眼前的困境吗?这个年代的人把名声看得十分重要,若是买回来别人不同意作戏呢?他是捏着卖身契相要挟,还是假戏真做和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人度过后半生?
即便没有记忆,超越时代的思维还是令尹宿萌生了退意。
谢辰只知他要做什么,却不知目的为何,也不便追问,放下车帘就要回府。
在湖蓝色的锦缎车帘滑落的一刹那,尹宿最后看到的是谢世子大半张俊美侧脸,左边眉梢的一点朱砂痣,犹如水墨画中点睛一笔,动人心魂。
“世子。”尹宿看着这张脸隐没在车帘后,目光没能从上面移开,蓦然问道:“若世上真有人不愿意娶妻成家,该如何?”
正要准备驾车的车夫假装没有听见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全神留意着马车里的动静,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等等。
车内半饷没有动静,车夫迟疑了一下,正要驱赶马儿前行,忽闻车内传来主子的声音:“世间之事,岂能事事尽如人意,想要随心所欲也许会付出高昂的代价。”
明明是平和淡然的语气,尹宿竟从这其中听出无可奈何的凄然。他抬腿登上马车,掀开车帘又坐了进去,直直地面对着气度雍容的谢世子。
仿佛被鬼神迷了心窍般,张口问道,“世子为何不愿娶妻,也不曾纳妾?”
料想不到他会忽然折回来的谢辰一愣,与其对视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不过是不想委屈别人罢了。”
“嫁与世子怎能算是委屈。”尹宿本以为他不会回答,可他却回答了,而且答案十分费解。
谢世子这样的人品相貌,还家世显赫,简直就是打着灯笼没处找是金龟婿啊,嫁给这样的人都叫委屈,尹宿觉得自己的娶妻路更难了。
世子,你是不是对你自己有什么误解?
“谢家并非如你表面看到的风光。”谢辰只说了一句,便觉失言,不再开口。
只一句话,尹宿便脑补了许多,也不好再问。大户人家尚有利益争夺,更何况簪缨世族。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一时冲动冷静下来的尹宿,才觉得自己刚刚的举动实在是蠢哭了,尴尬到自己都没眼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问问谢辰。
他讪讪的笑了笑,告了罪,正要转身溜走,身后之人反问道:“尹公子孑然一身,也不缺人照料,来此处买人,可是为了终身大事?”
“世子英明。”尹宿胡乱点了点头,也没回头去看他,抬腿就要下车。
“不知,尹公子是否介意娶个男妻?”
正要跨出马车的尹宿陡然一惊,快速转过头来,“世子此话何意?”
垂眸坐在车上一动不动的谢辰抬眼看他,墨色的眼眸毫不回避地直视尹宿,“你可愿娶我?”
短短五个字,犹如一道惊雷劈在尹宿脑壳上,他踩在车子边缘的脚一滑,差点没跌下马车去。
幸亏习武之人身体反应迅速,及时抓住了马车的门框,险险地挂在了车门边。
“尹公子就当没有听过,是我唐突了。”谢辰见他如此惊慌,想来是强人所难了,心头窜起的念头又很快退了回去,“回府。”
在旁边呆若木鸡的车夫被刚刚听见的话吓得一个激灵,手中的鞭子都掉地上了,听见主子的吩咐,才缓过神来去捡鞭子。
他这一动,尹宿立刻回过神来,以更快地速度坐回了谢辰身边,目光定定地盯着他:“世子刚才是说真的?我没有听错罢?”
那双眼睛略微瞪大了些,天光折射在玄色的眼眸中,亮得谢辰有点慌张。他看见尹宿眼中自己的倒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缓缓开口,温润的音色中夹杂了一点涩然,“你不想娶妻,我不能娶妻,不如合作,各取所需,你意下如何?”
话音一落,谢辰很清楚地看到,尹宿眼中的光亮暗淡下来,刚才细碎的天光似乎只是光影的错觉。
“尹某愚钝,不太明白世子的意思。”尹宿疯狂跳动的心脏逐渐平缓下来,很快恢复了因有的理智与冷静。
堂堂国公世子,不能娶妻的原因是在耐人寻味,若是不弄清缘由,尹宿是不会贸然做下决定的。就算只是个过墙的梯子,也该知晓自己依附的是怎样的一堵墙吧。
回归冷静的尹宿让谢辰心里有些不适,他忽略了这种异样的感觉,摆出严肃而凝重地态度:“此事情况复杂,事关我谢家存亡,还请尹公子随我回府详细商议,如何?”
“好。”尹宿点点头。
马车重新启程,又回到了城北,谢家老宅。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尹宿闭目养神,心中却是在自我嘲讽。
像谢辰这种天之骄子,怎么可能会看上自己这种阶层的人,又不是童话故事。就算是灰姑娘也好歹出身富贵之家,继母上位才过的凄惨,不像自己是真的穷到家徒四壁。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想来谢家是有难言之隐,否则怎会让世子爷年近二十三还未娶妻,谢辰也是可怜。念在他几次三番出手相助,就算是火坑也得往下跳,不然岂不是知恩不报。
到谢府前,尹宿已经想得明明白白,只要谢辰肯据实以告,不过是娶个地位高些的男妻,逢场作戏罢了,又有何难?
谢府在城北中央,离府衙不远,宅子有些年头了,但收拾的很好,带着些岁月沉淀的韵味,又完全不显的荒废颓唐,比段家更具气派。
谢辰带着尹宿到了后花园,院子中有一棵巨大的黄角树,树干有三人环抱那么粗壮,此时正值花期,一入园中便是香气扑鼻。
两人坐在树下,侍女们奉上茶,端来水果,便纷纷退下,将给偌大的园子留给他们谈话。
“儿时,我最喜爱在这里练武,这黄角树繁茂的枝叶撑出一片阴凉,夏日里很是舒爽。就算后来到了京城,我也总是怀念在邺城的时光。”谢辰亲自给尹宿倒了杯茶水。
“尹某多次受世子相助,世子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言。”尹宿垂下眼,看着清亮的茶水,也不拐弯抹角,“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尹某绝不推辞。”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辰觉得尹宿似乎有些不高兴,也许自己所求确实太过勉强他人,但事已至此,不如一并合盘托出,以免他心中更生间隙。
“谢家跟随太、祖开朝立代,有过不少汗马功劳,也得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滔天权利。初时,皇帝们谨遵太、祖遗训,对谢家分外礼让与信任,但时移世易,谢家如今的处境已经今非昔比。”
在谢辰的娓娓道来中,尹宿慢慢清楚了他不得不这么做的缘由。
不过是一个老套的故事,狡兔死走狗烹,自古以来,功高盖主的英雄将领即便再忠心耿耿,总是抵不过帝王无处不在的猜疑。
谢家树大根深,手握重兵,已经是皇帝们的一块心病,当谢辰的祖父意识到这一点,想要激流勇退之时,已经晚矣。
谢家一度曾因莫须有的罪名被罢官抄家,万幸帝王还忌惮着先祖遗训和谢家手中的烈雨刃,没有赶尽杀绝。京城没有了立足之地,谢老国公不得不决定举家离开京城,回到家乡邺城隐居,不再踏足朝堂。
就是在这个谢家最落魄的时期,谢辰出生了,对谢家来说,是一个喜讯,也是一个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