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断就好,他已经顾不得别的,一秒钟也不想多等,一瘸一拐地跑过去捡起那小傀儡娃娃,朝向西南开车狂奔而去。
楚哥,这一次你必须等我。
(6)
结界中。
当楚恕之熄灭第二个香炉的时候,香炉中呼啸而出的怨气把整个结界淹没了。
从外面看起来,以一圈淡金色的透明墙壁为界限,墙壁内里面如同一只墨色的大染缸,弥漫着浑浊的黑雾。
楚恕之正站在黑雾的正中间,他的身上脸上被黑雾割出细小的伤口,开始渗出血迹,但是他似乎浑然不觉,只呆立在原地,深灰的瞳孔涣散一般地放大了。
与第二道封印一同被解开的,汹涌而来的,是生前的全部记忆。
三十载如一瞬,将门府邸的一个孩童呱呱落地,少年替父挂帅出征一战成名,戎马十年征战边疆,一无所有行将末路之时遇到一生眷恋,最终依旧无法反抗命运走向无尽深渊。
楚恕之神色恢复清明的同时,喷出一大口鲜血。
淡金色的结界上碎开一道裂纹。
“好,我的确有罪要赎。” 男人擦了擦嘴角的血,低声道,“你们怨气千年未解,不愿转世,受困于此,而我却能重回人间,确实不公。”
“如果啃食我的血肉能渡化你们的话,那这条命,你们就拿去。”
(7)
汽车急速行驶在夜晚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郭长城攥紧了方向盘,脸色被向后掠去的路灯闪的明明暗暗。
郭长城一路上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不知道自己还来不来得及见到楚恕之。他无法想象,如果楚恕之已经死了,如果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那个人,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他的头脑从未如此刻这般冷静,心里某个地方却空空荡荡,一片死寂。
老庙越来越近。
远远望去,一面透明的鎏金色环形墙壁倒扣在大地上,像是暗夜中的巨大金钟罩,将老庙所在的地方被包裹在里面。
楚哥,那是你设的结界吗……我是不是,还没有来晚。
已经凉透了的四肢百骸这才缓缓恢复了一丝温度,心脏也仿佛重新跳动起来。
郭长城终于跑到了结界面前,由于左脚每次着地都牵起剧痛,短短几百米他已经摔倒了无数次,身上脸上都是被地上的乱枝碎石割出的伤口,狼狈不堪。
他喘着粗气抬头望着眼前的流着金光的巨墙,墙内墙外像是两个隔绝开来的世界,墙内一片黑暗的混沌,不辨五指。
细细一看,那结界上已经有数条纵深的裂痕。浓重的黑雾流动着,不断撞击着墙壁,又弹回去,不过依旧不见半点黑气溢出来。
头顶几只飞鸟扇着翅膀飞过,马上就要穿越结界的时候,只听见几声闷响,鸟儿仿佛一头撞在了什么真实的障碍物上,扇着翅膀倒退了几米,改变了飞行的轨迹。
进不去吗……郭长城用手掌轻轻贴上墙壁。手掌下的触感冰凉又柔和,如金属般冷硬,又像是流水般温柔。
好像是那个人的气息。
郭长城闭上眼睛,手下流动的仿佛不是结界,而是那个人的灵魂与血液,熟悉而又温暖。冥冥之中,他不知为何觉得,他能够穿过去的。
楚哥,楚哥,他在心里默默念着那个名字,手下的阻力竟然真的消失了,他的手像穿过流水一般越过了结界。
郭长城睁开眼,不带丝毫犹疑地踏入了墙内的混沌之中。
(8)
进入结界的那一刻,四周的寂静无声就被永不停歇的悲鸣覆盖了。怨魂们感知到有活物闯了进来,瞬间向他压下来,叫嚣着要把他撕成碎片。
挎包里青烟一闪,白骨傀儡忽地出现在他身前,牢牢地将他围在怀里。
“快回去——” 郭长城大喊一声,可是来不及了。下一秒那白骨就会和自己一起被万千怨魂撕碎,他下意识的闭紧了眼。
然而没有任何疼痛落下来。
疑惑地睁开眼,他惊愕地发现,自己全身上下漾起了柔和的橙光。那光顺着他的手传到了傀儡身上,将傀儡惨白的骨头也映得柔和。
向他们压过来的怨气好像忌惮那橙光似的,在离他不足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盘旋着无法再继续靠近。郭长城试着走了几步,怨气果然避之不及,随着他的前进缩了回去。
郭长城定了定心神,轻声对那傀儡说,“回包里去吧,没事的。”
他拖着一条腿,艰难地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周围没有光,他自己就是唯一的光源,如同长夜里的一盏孤灯。他一遍一遍地用尽全力叫着楚恕之的名字,哪怕耳畔全是嘈杂刺耳的悲鸣,他的声音连自己也听不见。
就快了。就快找到你了。楚哥,你再等我一会。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久到嗓音已经充血,意识开始模糊,身上的橙光也逐渐暗淡了下去,他终于看见不远处有一丝微弱的火光,几缕青烟飘摇而上。
那是一个小香炉。‘这香是由咒术催动的,香在咒在,香灭咒停。’ 楚恕之曾经和他说过。
那香炉前还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衣和暗夜分不出界限,可那熟悉的身形,熟悉的眉眼,郭长城发誓,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不会再看漏一次。
他的心狂跳起来。
“楚哥……”
“楚哥————!!!”
不远处的那人愕然抬眼,隔着祭台,隔着混沌的黑雾,隔着一地狼藉斑驳,郭长城和楚恕之的视线终于交错。
楚恕之的手还停在那香炉上,没来得及抽回。
嘀嗒。
血落在香炉里,绽开如暗夜的曼陀罗。
最后一道封印,解开了。
(9)
山崩地裂。
霎那间万鬼之怨冲上云霄,又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向楚恕之。
“别过来——!!” 楚恕之嘶吼着。哪怕是被万鬼撕扯殆尽都不及眼前的景象让他五内俱焚。
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那个他舍不得伤到半分的人。
郭长城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与此同时,一阵强烈的白光将两个人包围了。
冲过来的怨鬼们被撞到白光上,像被火灼烧了一般,尖叫着退开,下一刻又前赴后继地扑上去,撕咬着那光晕的边缘,想要像撕开一匹绸缎一样将那白光撕碎。
郭长城疼得头上冷汗如瀑而下。在刚才电光火石的刹那,他本能之下点燃了的,是自己的魂魄。
楚恕之一口咬开自己左臂的血肉,将全部灵力都注到上面,腥红的鲜血混着从地底呼啸而起的万千白骨一同冲上天去,如同一道铜墙铁壁将把被万鬼撕扯着的白光护在里面。
他的左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朽下去,血肉一瞬间都消耗殆尽。
郭长城绷紧的身体这才松了下去。
楚恕之用仅剩完好的右臂紧紧环着郭长城。郭长城脸色惨白如纸,唇上血色全无,一开口嘴里已经满是猩红鲜血。
他艰难地抓住楚恕之背后的衣襟,脸埋在那人颈侧,却带着柔和的笑意轻声说:“楚哥,我们回去吧。跟我出去,好不好。”
“傻瓜……” 郭长城听见男人的声音颤抖得着,低声嗔道,“谁让你自己跑过来的!你什么也不知道就敢这么闯进来,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但凡有半点差池,你就可能再也不出去了!”
郭长城趴在他的肩上,没心没肺地嘿嘿了两声,连带着咳出了更多的血,疼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语气却十分愉悦。“谁让你什么也不跟说我的……你老是这样……我都说了,你再这样我可是会很生气的。”
他在那人肩头蹭了蹭,攥着他衣襟的手又紧了一些。
“出不去也没关系……”小孩儿柔声说,“我说过,你去哪,我就去哪,你去哪里我都陪你。”
抱着他的人连手臂都颤抖了起来。
郭长城乖顺地窝在他怀里,天地昏黑无光,鬼魂哭嚎刺耳,可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安心。安心之余,一路上的万般担忧和委屈也涌了上来,他鼻子酸酸的,几乎想要掉眼泪了。
郭长城闷闷地说:“楚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但是如果你非死在这里不可的话……你要赎什么罪,我和你一起赎好了。你别再丢下我一个人。”
怨鬼还在前仆后继地疯狂撞击着他们头顶的墙壁,咔嚓,咔嚓,隐约有白骨不断碎裂的声音。楚恕之的咒术撑不了多久了。
森森白骨墙壁之下,这一方天地却依然偷得片刻安宁,郭长城身上发出的橙白光芒温柔地将两个人笼罩在里面,就好像那光芒也是从楚恕之身上发出来的,好像他身上不曾背负着猩红血债,深重罪孽一般。
(10)
楚恕之苦笑着喃喃道:“真是傻子,都一千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他放开郭长城,一手小心地捧起小孩儿的脸,嘴唇贴上他的额头,在眉间落下轻柔的一吻。那亲吻不带任何欲念,如羽毛般轻盈,虔诚得如同信徒献给圣洁神明的礼敬。
然后楚恕之向后退开几步,深深地看着他,低声道。“长城,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