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知道Arthur在找他了,刚才好几次胸口都有微微的痛感,显然是Arthur在不确定他位置的情况下误触绑定边界的结果。这一个月来他已经几乎习惯了这种试探性的微疼,毕竟一百二十米的距离(注:大约是地表世界最大的足球场的长度)在海里并不算远,海王宫的宫殿和房间又那么多结构那么复杂,在不确定对方具体位置的情况下触及边界十分正常。好在他们反应都够快,一旦开始觉得疼痛就不会再继续往前走,否则早晚会被人看出端倪。
“Orm!我找了你半天了!”Arthur的大嗓门瞬间扯破了藏书大厅的静谧。
Orm没理他,继续着他的搜索。
他在找亚特兰蒂斯里所有关于睡梦和潜意识的研究,以及关于许普诺斯的记载。
Arthur凑到Orm身后,伸长了脖子向看Orm到底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亚特兰蒂斯的CR电脑他到现在都还不太会用,太多乱七八糟的手势记得头昏脑涨的,而且看久了还容易头疼,“梦魇是否真实存在?你查这个干什么?你做噩梦了?”
Orm用没有起伏的声音问,“找我什么事?”
“你得跟我去趟陆地。”
“为什么?”
“蝙蝠侠让我去开会。”Arthur一脸“我也不想去,可是没办法”的表情,“估计是他们那边已经安排好去亚特兰蒂斯的使者了。”
Orm的手停顿下来,“我很忙。”
“忙?你有什么可忙的。”Arthur抱起手臂,用近乎命令的语气说,“这趟我一定得去,所以你也必须跟我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Arthur感觉他在Orm似乎更加苍白了的脸上看到了一瞬间的恐惧。
恐惧?怎么可能?他还从来没有在Orm脸上看到过这种情绪。
他伸手抓住Orm的肩膀,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弥散在Orm冰冷的身体里。Arthur的声音也似乎难得地温和了些,“你没事吧?身体不舒服?”
被Arthur那双琥珀一般的眸子深深凝视,里面向来的桀骜和狂野被担忧和温柔取代。还从来没有什么人用这般关切的眼神凝望过Orm,这令Orm一向冷凝而封闭的心识,在昨晚受到了冥王的重创后,也开始微微松动了。
他愣愣地看着Arthur,脑子里却已经有千般思绪飞驰而过。他应该告诉Arthur吗?毕竟这件事Arthur也牵涉其中。他已经查了这么多的研究资料,没有看到任何与操纵梦境有关的内容,梦对于亚特兰蒂斯人来说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一个迷,远远比不上地底人对梦的理解。如果他们两个可以合力,说不定能找到什么办法一起对抗冥王对他梦境和思维的操纵。
可是心念刚刚一动,忽然间,一股瘆人的寒意如阴森的蛇顺着他的背脊攀援而上,一股浓重到令人战栗的恐惧如黑色的潮水倾覆而至,洞穿了他的大脑。他听到了冥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仿佛那双莹白的眼睛就在他耳边,黑色的嘴唇吐露出魔鬼的呓语,“你若敢泄露你我之间这个小小的秘密,等待你和你哥哥的,将是整个世界的放逐。”
这是一道诅咒。
在许普诺斯之境,当冥王轻而易举打碎了他的心灵壁垒,令他在恐惧和愤怒中绝望的时候,诅咒便已经被成功植入他的潜意识。他无法开口,就算他想要说,身体也会因为极度的恐惧而背叛他的意志。而且他也几乎可以确定,只要他一开口,冥王马上就能感应到。
看到Orm蓝眼睛中一霎那析出的惊恐,Arthur整个人都怔住了。
怎么回事?
可是下一瞬,Orm的眼神忽然迅速凝固,还原成了原本坚定却透着傲慢的模样,“管好你自己吧。”
Arthur皱眉,忽然眼神定在Orm额头上的某处。若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那里的颜色与别处的皮肤略有不同,微微发红,似乎才刚愈合不久的样子。
“你的额头怎么伤的?”Arthur竟然伸手抬起他的脸,另一只手去触摸他的额头。Orm不习惯别人用这般轻柔的力道接触他,烦躁地一把挥开,“我没事,昨天在练武场不小心碰了一下而已。”
练武场?可是亚特兰蒂斯贵族对于一般的物理攻击都是免疫的,自己练习……除非是用三叉戟自残,否则怎么可能会弄伤自己?Arthur愈发认真且严肃地看着他, “Orm,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得告诉我。”
突然觉得无法忍受Arthur的关心,Orm转过身去,一挥手关掉了电脑,“你不是要去地面么,走吧。”说完便飞速游出了大厅。
Arthur看着Orm的背影,心下有一丝不安。不过他很快将这份不安放到了一边,一口气追了上去,在身后留下一长串密集的白色气泡。Orm是一个非常注重隐私的人,他不想说的话,自己逼得太紧也没什么好处。
这一次Arthur不打算乘坐骑,而是开了一架形似蝠鲼的水下飞行器。他是一个月前跟湄拉学会的如何驾驶这东西,巨大的机翼缓缓唿扇着,从弥漫着幽魅光芒的如珊瑚如水母亦或是如灵芝般层层叠叠的建筑群中轻盈拂过,一路驶向海国大门。维科希望Arthur带一些侍卫,但是被Arthur拒绝了,因为这一趟本来就是秘密会面,如果带的人太多,容易被塔尔塔洛斯察觉。
Orm坐在副驾上,一言不发,感觉比平时还要沉默,连奚落嘲笑Arthur的话都没有了。
出了亚特兰蒂斯后,Arthur开始没话找话说,“这次在慈恩港和他们碰面,正好有机会带你看一看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
Orm冷冷瞥了他一眼,“我不打算见母亲的情人。”
Arthur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母亲的情人”指的是他爸……
“Why?Im pretty sure my dad is cooler than your dad.”
Orm嘲讽一笑,“是啊,同一个母亲,你我之间差这么多,可以想象你父亲的基因有多差。”
听到Orm损他,Arthur竟然还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变态……被骂还这么高兴?
出了海国大门,继续向前翱翔一阵,建筑愈发稀疏,渐渐不见了踪影。他们周围只剩下崎岖的礁岩山峦、颜色艳丽的珊瑚海葵、茂密的海藻林。蝠鲼飞船悄无声息地掠过鱼群、海龟还有一大片水母附近,四下一片寂静,只有某种仿若从远古传来的大洋深沉的回响如白噪音一般静静弥漫在水分子间。
Orm忽然问了一句,“母亲和你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快乐么?”
Arthur瞟了Orm一眼,看到幽蓝的光线晃动在他的眼眸深处,依稀有一丝落寞。
Arthur说,“很快乐。我记得妈总是笑,我唯一一次记得她难过,就是在她与我们分别的时候。在那之前她甚至不知道眼泪流在脸上是什么感觉。”
“她为了保护你们,所以与你们分别回到了海国,嫁给了我父亲。”Orm轻轻叹息一声,神情中有些空茫,“我记忆中的母亲,从来没有快乐过。就算是在我面前,她也只是强颜欢笑而已。我还记得有一次,母亲在给我和湄拉讲故事,忽然我父亲来了。那一瞬间,我能看得出来母亲在看到他的时候神情的变化。她从心底讨厌他。”
Arthur没有想到Orm竟然会承认这一点,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Orm勾起嘴角,低笑一声,“我不傻,就算我当时还小,但我知道母亲不爱父亲。父亲对母亲,恐怕也不是爱。”
不是爱,而是占有欲。如果他真的爱她,就不会毫不留情地将她献祭,不会任由自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也毫不心软,也不会在母亲被献祭之后以教他习武为名,在练武场将他揍了个半死,若不是维科拦着,他怀疑自己恐怕活不过那一晚。
若说在他小时候依稀还有享受过几分父爱,在母亲被献祭后,父亲看他的眼神就日渐冰冷陌生,甚至隐隐带着仇恨。他和母亲长得太像,每看到他一次,他的父亲就会想起母亲对他的背叛,然后便会将所有的愤怒倾泻在他唯一的儿子身上。
Orm总是以为是自己不够好,于是他更加努力,努力去做到父亲要求的一切。那些非人的训练,就算是亚特兰蒂斯的禁卫军也望之生畏,可他全都挺过来了。他变得强大、冷静、专注、果断。就算是父亲也开始对他忌惮起来。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只知道哭着哀求的无助孩子了,没有人能够再欺侮他、再夺走他重视的东西。
可是现在,他感觉自己又变成了那个战战兢兢,等待着父亲的权杖落在身上的孩子。他所有的骄傲,都突然像是一个笑话。
忽然,手背一暖。Orm挑起眉头,看到Arthur竟然用闲着的那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你这是干什么?”Orm的声音里带着嘲弄,但是却没有躲开。
“我听维科说过你爸是如何对待你的。就算你生气我也要说,你爸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球。要是早几年见到他,我他妈一定会揍得他屁滚尿流。”反正现在他们面前只有无限延伸的深蓝,Arthur转过头来,魔魅的金黄双瞳那般专注地望着Orm,粗犷之下深不可测的温柔在静静蔓延,“但是以后,你会有一个更好的家。I will take care of you.”
Orm知道自己应该一笑置之,应该说“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顾”,但是此时此刻,Arthur那笨拙的安慰,却令他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