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漪岚眼里最初有震惊划过,接着是疑惑,最后皆化成笔墨不及的欲言又止,她并不急着接姜凝醉手里的信,而是不发一言地看着她,像是要看穿姜凝醉的眼睛,看穿她的心,可惜姜凝醉的眼里只剩下冰封不化的冷漠,她是再也望不见她的心了。
伸手接过姜凝醉手里的信,颜漪岚神色难测地展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颜漪岚望着信的表情慢慢凝固,眉眼里渐渐浮上一层雾色,像是浓到化不开的忧伤。
“九个月前,太子妃初嫁进宫,本该是满心欢喜的,可惜她却怎么也想不到,她一心爱慕的太子不仅心里没有她,还只把她当做一个工具,一个用来报复伤害长公主的工具。”颜漪岚不置一词,姜凝醉就替她说出来,把那些她不曾知晓的真相,全全说出来。“太子想要假借出城练兵为由,暗自积攒兵力,在宫外发动政变,可是万事俱备,独独缺了一个顺理成章攻城夺位的理由,所以他想到了太子妃,那个唯他是从的女子。他知晓长公主向来疼爱太子妃,所以他逼她为自己效命,逼她喝下无解的情药,又请长公主来她的昭翎殿。情药无解,而太子妃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她哭着恳求长公主不要请太医,因为她害怕事情败露,从此害姜家陪着她成为世人的笑柄,所以长公主心软了。”
仿佛是在愈合的伤疤上揭下新的伤痕,姜凝醉的每一个字句都比凌迟更让人绝望疼痛,越是刻意遗忘的记忆就越是记得清晰,那一夜的太子妃,那一夜的她,纠葛疼痛的感受似乎要撕裂颜漪岚的心扉。
她始终记得那一夜的太子妃,面色酡红,犹如雨后的桃花,可是眼神里却是绝望的,她颤颤巍巍地抓住自己的衣角,泪水一颗一颗地砸在床上,铺出一道悲伤的痕迹。
她喘息着求她,求她救救自己,说她约莫是快要死了,希望她看在父亲和姐姐的份上再救她一次。
“其实太子的计划很简单,等到事成之后,第二日一早收到太子妃的飞鸽传书,他便可借长公主染指太子妃之由,率兵攻进皇宫,逼长公主交出皇位。可惜,太子千算万算,独独算漏了一点,太子妃虽说对太子有情,但是长公主却对她有恩,等到她第二日醒来,才知晓自己错得离谱。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长公主和太子,她注定是要辜负一个了,但是不论是哪一个,却也都是她辜负不起的。所以,懦弱如她,最后只能想到以死谢罪。”
姜凝醉顿了顿,她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倒也不是太子妃的故事令她生出几分同情,而是因为颜漪岚沉默黯淡的神情。颜漪岚并没有制止她说下去,相反,她的沉默就是她最大的允许,可是她依旧觉得这像是一场两败俱伤的赌局,她们都会输得一干二净。
并不是没有后悔的。
颜漪岚自嘲地笑了笑,倘若第二日醒来的时候,看见那样后悔不已的太子妃时,能够对她软言细语,而不是因为生气未置一词地离开,或许那时的太子妃就不会选择用那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不会选择死在冰冷的池塘里。
若是她能够对她再耐心一点……
颜漪岚的神情全落在姜凝醉的眼里,她的心空落落地,原来所谓的真相其实并没有填补多少她心里的疑惑,反而是带走了她心里的所有,只留下一片空茫,无声地嘲笑她的痴傻。
“所以,当初长公主将太子妃救上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没有了呼吸,对么?而长公主之所以掩藏起太子妃死去的事实,对外宣称太子妃落水后昏迷不醒,只不过是为了打消太子妄想起兵造反的念头罢了。其实那时候太子妃身边的所有亲信,包括太医在内,心里都明白一件事,太子妃早在曲荷园的时候就已经噎了气。”姜凝醉缓缓地闭了闭眼,在颜漪岚抬起来的视线下,她要拼命压抑情绪,才能将接下来这番话平静地说出来。“可是偏偏三日之后,已经死去多时的太子妃突然又醒了过来,她说她什么也不记得了,甚至于看着长公主的目光都是陌生而警惕的,那时候的长公主是如何看待她的?一个异类?还是一个伪装假冒的刺客?或者是死而复生的太子妃?”
身子完完全全地倚靠在了窗扉之上,仿佛那是支撑自己的唯一力气,颜漪岚的呼吸滞了滞,她默默地看着姜凝醉,却发觉她的眼睛里极力隐藏的悲伤,与自己的是那么的相似。
“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她。”颜漪岚落寞地嗤声轻笑,笑声却透着若有似无的悲伤和沙哑。“不是没有抱过幻想,幻想当真是她死而复生了。可惜,你们除了那副皮囊,哪里都不像。偏偏青芙告诉我,你们身上有着一样的痕迹,她笃定地说,你就是她的主子,她伺候你这么些年,不会辨别不出来,所以,我最初的确是有些疑惑的。”
只是,有时候要辨别一个人,光光靠那些外在的东西,是不够的。而性格,才是最不会说谎的。
单单只需要一点试探,颜漪岚心里就有了答案,可是她唯独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姜凝醉会出现在这里,她是谁,她来的目的是什么,她是个细作,还是太子亦或吴王安插在她身边的线人?
她并不知晓,所以她将计就计,一边暗中试探姜凝醉,一边又利用着她演了一出又一出的好戏。她那个时候的确是需要一个太子妃的替身,借此来瞒过太子,也借此来稳住大颜摇摇欲坠的江山。而一个谎称自己什么也不记得的太子妃,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什么都不记得了,自然也不记得太子临走前与她的种种约定,太子就算日后回了宫,面对一个早已忘却一切的太子妃,饶是心中有再多的不甘不愿,也只能藏在心里。
“可是你终究还是知道,我不是她,对么?”姜凝醉的手在广袖里慢慢收紧,她所有的一切都想得明白,独独有一点,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既然知道,那么当初在吴王回京的接风宴上,你又为什么要救我?”
“那个人是不是你,其实在当时的我看来,都是一样的。”似乎知晓自己的这番话会给姜凝醉带去怎样的痛苦,颜漪岚迟疑了片刻,最后终是坦白地道了出来:“接风宴之前,我就已经知晓,吴王会在宴会之上设下刺客,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我。所以,我不过是借了他的心思,故意让自己受伤,好让吴王和六皇子放松戒备,从而露出马脚,一举铲除吴王安插在太子身边的线人,便也就是六皇子。”
其实,来的路上,姜凝醉是有设想过这个可能的。只是她始终没能真的选择相信,她甚至不愿去承认,在她对颜漪岚动心的时刻里,颜漪岚却只是在尽心尽责地演着一场好戏,在颜漪岚的心里,她不过只是一颗棋子。
一直以为那次刺客行刺的时候,颜漪岚急忙要找到她,是出于担心,其实从来都不是。她不过是在那时尚还怀疑自己也不过是吴王安插的眼线,乔装成失忆的模样,伪装成太子妃留在她的身边,所以就算在刺客逼近她眼前的时刻,她仍只是站在御林军里冷漠地看着,直到确认刺客是真的要加害于她,她才从御林军里破围而出,挡在她的身边。
她以为颜漪岚对她始终是有一点真心的,如今才知,不过是做戏一场。
姜凝醉笑了笑,眼神却越发的冰冷刺骨了,“原来皇后让我做你身边的一把刀,到头来,我就真的只是你手里的一把利刃而已。”说着,姜凝醉扭头看着颜漪岚,她的眼里红得像是要淌出血来,却偏偏落不出一滴眼泪。“这么多个日夜,你看着我这颗棋子,在你设的局里不可自拔的沦陷,看着我做出这么多不顾一切的蠢事,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我一直想让你离我远一些,是不想让你终有一天知道我是如何的卑劣。所以花灯节那一日,我自以为我说得明白,我想,若是在那时你就能因为我的残忍而离开,那么也许你就不会知道真相,便也不会再受到伤害。可是你偏偏要为了我一而再的冒险,我没有办法让自己对那样的你说出一个不字,也看着你无数次为了太子妃的身份而迟疑难过,我并非不想把真相告诉你,只是,不论说与不说,同样是将你我置于无间的地狱。”
原来,一切都只是颜漪岚设的一个局,但是她却在这场游戏里,交付了她的所有真心。一开始她就输了,输在初见颜漪岚的那惊鸿一瞥里,输在与颜漪岚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里,输在颜漪岚的逢场作戏里。
可是,却又能怪谁呢?一开始就是她一厢情愿的沦陷,她又如何去恨颜漪岚?多么悲哀的一件事,理智无法割舍的,竟然是心底那些卑微却又无能为力的爱慕。我自愿将心捧出来,又怎能怪你随意践踏?
“长公主当真好计谋,我……”姜凝醉看了颜漪岚一眼,轻声道:“甘拜下风。”
一切都不需要说了,因为所有的答案她都明了了。她在别人的戏里入了迷,到头来才知晓,落了幕,终究只留下她一人孑然而立,看戏的都走了,她也许最终得到的也不过是一身的落寞,无人能说。
“我最初的确怀疑你不过只是一个细作,可是后来却觉得,比起细作,你绝对更像是一个小偷。”姜凝醉转身要走,颜漪岚徒劳地伸了伸手,可是却什么也抓不住。她心扉顿痛,想要说什么,却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你把我的理智和冷静,全全偷了去,甚至一度让我觉得,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对你这般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