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洞穴入口向其中张望，幽深的内部空间打眼望去仿佛深不见底，由于山洞所处角度原因，来自外界的日光几乎无法照入其中，故而全然看不清内中详情，只能感到不时有某种阴冷的气息从洞穴之中散逸而出，刮起一阵又一阵直令人心底发寒的森然冷风……
桔梗站在洞穴入口，倾身观察片刻，神色略微凝重。
“虽然气息很微弱，但是不会错的，有邪气隐藏在这洞穴深处……”
她转头对乔温说。
“所以白心上人的肉身很可能就是被当初的村民们供奉在了这座洞穴深处？”
乔温很快反应过来。
桔梗点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齐齐迈步走进了山洞。
洞中果然异常漆黑幽暗，两人向深处走了一段距离，远离了有微弱光芒渗入的洞口，洞穴内里渐渐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乔温本想召唤光之牌，但在桔梗“这样或许会打草惊蛇”的意见下，他干脆从“夜笠”空间里取出了两个太阳能手电筒，和桔梗一人一个，才总算照亮了眼前这片漆黑的空间。
这是一个看上去非常普通的岩石洞穴，只不过洞内空间窄而深邃，向着山体内部，似乎延伸出一条幽深而狭长的通道。
乔温与桔梗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口中只用气音发出了几个低不可闻的音节，接着，就率先向着洞穴深处走去。
走过一段长长的狭窄通道，前方出现了类似另一个洞口的“出口”。
乔温和桔梗踏出洞口，就发现自己来到了白灵山内部——山体被整个掏空了的白灵山内部！
沿着山壁，垂直环绕着数层用栅栏围起、看上去明显是人为修筑的环形回廊。
向上直达山顶，向下则通往幽深的地底。
乔温和桔梗环顾四周，都明显察觉到了什么——
“这总不可能是当年将白心上人送进山中的村民们修建的回廊吧？”
乔温说道。
桔梗点点头，“我们这次恐怕是真的来对了，白心上人被困在肉身之中无法动弹，也不可能修筑出这样的通道……”
那么这挖空山体、修建回廊的人是谁，还需要猜么？
乔温和桔梗没再犹豫，向着回廊之中圣洁之气最为浓郁的方向一路而去。
那是通向山顶的方向。
两人默默行走在这条狭长而空寂的通路之上。
越是向前，空气之中就越是充满洁净的灵力，乔温本人对这类的气息并不敏感，只不过从桔梗越来越缓慢的脚步之中，他能察觉出灵力浓度的变化。
感觉桔梗的步子已经越来越慢，到最后已经几乎无法前行，乔温刚想提议接下来的路可以拜托自家力之牌帮忙带桔梗一程，却发觉眼前景色竟是陡然一变！
挖空的山体内部和层层环绕的回廊不见了。
出现在乔温和桔梗眼前的，是如同身处寺庙之中一般，能看到的木制长廊、庄严大殿和……不远处的一座莲台。
莲台之上，盘膝坐着一位身着紫色僧服，披着黄色袈裟的老年僧侣……
“是谁……是谁闯进了我的‘圣域’……”
沙哑、干枯的声音从僧人已然风化干瘪的口中传出。
他并非是个人类，俨然已经成了某种木乃伊一般的存在！
“你是白心上人……？”
“正是。”
僧人沙哑着声音笑道。
“你们……竟能闯入我这圣域中来……人类的小朋友，和……哦哦！多么奇妙的存在！巫女啊！你……莫非与我白心，是相同的存在？”
桔梗站在莲座前，与座上的僧人视线相对。
那双已经彻底枯涸、只能看到大片恐怖干裂的眼眶之中，仅存一点如芒瞳仁的眼睛里，带着无法化解的执妄与茫然……
巫女的神色忽地柔和下来。
“是的，我也已经死去了。”她坦然说道，“现在站在这里的这个身体，是用我自己的墓土与骨灰烧制而成，本应受人辖制，结果阴差阳错之下，却令我寻回了自己的意志。”
她并没有将自己的经历说得太过详细，然而只这简简单单的几句只言片语，却令结界中的白心上人窥见了一丝眼前巫女曾经经历的凶险。
僧人的语气也变得温和了几分：
“原来如此。那么巫女啊，你岂非是能理解我心情之人？我们同是已死之人，同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为何……为何我们不能去怨恨他人、去怨恨这个世界？！”
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啊！
“多么可笑啊！被誉为圣人的我，拯救了无数人生命的我，却在死后变成了这副样子！我不是什么肉身佛，而只是一个被困在肉身之中永远也无法解脱，徘徊在迷茫和痛苦之中，充满怨恨的死灵啊！”
僧人充满自嘲地笑了起来。
“所以……你就被奈落蛊惑了么？”
乔温忍不住问。
白心上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蛊惑？不……那个妖怪，只是引导出了我心中无法宣泄的怨念而已。”
是奈落告诉了他，他尽管可以去怨恨！他可以去怨恨那些让他独自在恐惧和痛苦之中死去，只为自己能得到救赎的自私的人们——他有这个资格，他完全不必原谅去他们。
是他说出了白心上人心中曾短暂出现过，却因过于阴暗而不敢深究的那些想法。
是他让白心上人感到了灵魂似乎被人拯救……
“所以我答应让他在需要时躲进我的圣域里。”
僧人低笑着说。
“在这里，没人能找到他，没人能伤害他……”
这是一种报答。
或许也正是奈落找到白心上人的最初，就想要从他这里算计得到的。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临死之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什么圣人，而只是一个普通人的白心上人，已经并不在乎了。
桔梗看着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不为他人的话语动摇的白心上人，轻轻叹了口气。
“你明知来自奈落的蛊惑不是拯救，而只是利用……”
巫女轻声说。
“但独自在黑暗之中被困锁多年，只有奈落看到了你、‘理解’了你，只凭这份‘恩情’，你便心甘情愿被他所利用……”
“上人，你说得对，我们是很相似的人。”
“不仅同为亡者，在我们生前，也都是不允许自己犯错、不允许自己有任何迷惘的人。”
“但是啊……”
巫女的神色愈发柔和。
“只要是人，就会感到迷惘，就会有犯错的时候……这对于人类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所以白心上人死前的恐惧和迷茫也好，他突如其来的“贪生怕死”也好，都不是什么需要谴责，或是值得羞耻的事。
“那只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桔梗笑着对结界中面露讶然的僧人伸出手：
“所以，请你打开结界吧。”
“……为什么？”
“因为……我想碰触你的灵魂。”
“碰触我的灵魂……与我同为已死之人的巫女啊，你莫非想为我‘超度’么？”
“不……”桔梗的回答出乎了白心上人的意料。
巫女神色平静：
“我也曾怀抱怨恨而死，灵魂至今不得安息。我自己尚未能够得到拯救，如何再有力量去拯救他人？”
迎着僧人满是诧异的目光，巫女半蹲在他面前：
“我只是想知道，自从踏进这圣域的核心，我便感觉到的无处不在的巨大悲伤，究竟是因为什么……”
“上人，如果你心中当真如同奈落所‘引导’的那般充满怨恨，如果你当真已经被他所‘拯救’，你心中的这些悲伤，又是从何而来？”
“……悲伤？”
白心上人怔然。
“我心中的悲伤么……”
围拢着紫衣僧人的圆形结界不知何时已然散去。
僧人直面向近在咫尺的巫女，看着巫女盛满柔和与悲悯的美丽眼睛，怅然叹了口气。
“巫女啊……”
我原以为，你是与我同样的人。
然而，终究不是的。
在巫女柔软的手掌抚上自己头顶的时候，僧人闭上眼睛，放任了对方的动作。
“上人，你的灵魂之中没有怨恨、没有憎恶，甚至……也没有愤怒。”
碰触到了白心上人灵魂的桔梗轻抚僧人的头顶，如是说道。
“有的只有无尽的悲伤。”
而这悲伤并非因奈落所言的“怨恨吧！你尽可以怨恨！”的教唆而起，而是因为……
“因为我终究明白了自己只是一介凡人……”
僧人惨笑。
“我与其他人一样懦弱，我也像普通人一样恐惧黑暗、孤独和死亡……”
所以，他的悲伤是因为明了了自己的懦弱和胆怯，是因为终于明白自己根本无法成为肉身成佛的圣人……
“已经足够了。”
巫女拥抱了这个尽管已经成为了干尸，却依然在这一刻泪流满面的老僧。
“上人，或许你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成为圣人。但对于那些被你拯救过的人们而言，你就是圣人、就是为了他们而无私奉献了自己所有的，肉身成佛的圣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