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一直没告诉嫦娥，也没告诉过自己的师兄弟、天庭的同僚等任何人，自己的母亲云华，是妖族。
母亲，她原本是长在妖界最高的山招摇山顶的一株灵芝。
招摇山高九千九百九十九丈，直插云霄，终年积雪。每当朝阳熹微的晨光挥洒下来时，招摇山顶就会飘起浩渺的云雾。白色的云雾趁着白色的雪，沐浴着金色的阳光，比最美的仙境还要动人。
这样美的景色、这样精粹的灵气滋养出了灵芝最聪慧、最美丽的灵根。
母亲云华就此诞生。她一现世化形，就是全妖界最美丽最强大的女子，带给妖族无尽的福泽和庇佑，成为多少妖族人仰慕的对象。
可那都是父亲出现前的情景了。
在这些妖族人的嘴里，父亲就像是一个勾魂师，而母亲就像是一个饥不择食的荡.fu，竟然屈尊委身给一个当时最弱小、活在所有种族最底层的人族，简直是不知廉耻。
是，那个时候的人族简直是洪荒各族爪下的口粮，最卑贱不堪的存在。
没有人会想到要和口粮结下姻缘，那比和一条狗结婚还要可耻得多。
甚至疯子都不会那么做。
而母亲，贵为全妖族最美丽的女人，却偏偏委身下嫁。于是，曾经有多少人捧着她，后来就有多少人唾骂她。
可只有杨戬知道，母亲看到了父亲身上远比妖族男子强大得多的东西。
坚韧。
是真正的带着一股蓬勃不止的生命力的坚韧，而不依托于任何的修为、境界。什么都无法打倒这个男人，生活的困苦、恶毒的流言、残忍的打骂，这个男人都一笑而过。
后来母亲才知道，原来这是人族刻在骨子里的特质。
他们生于洪荒之中最艰苦的环境中，拥有洪荒中最柔弱的身体，可偏偏拥有惊人的意志力。他们对待生活永远是充满希望的、认真的、热诚的。而非妖族人那样，玩味、慵懒、漫不经心，肆意地摧毁着身边的美好。
这种反差太吸引人了，不能不让母亲为之倾倒。
而后来事实也证明，母亲与父亲结缘后，是她一生之中过得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
可是，跨越种族的爱恋，没有人能理解。
他们背负着妖族所有人的唾骂逃走了，逃到人族中去，隐姓埋名，隐藏身份，建立了家庭，并生下了杨戬。
一家三口的日子，刚开始是美好的。可后来有一天，尚且年幼的杨戬在与同龄人玩耍时，一不小心展露出遗传自母亲的术法天赋，身份一下子就暴露了。
这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中划开了一个口子，不经意间卷起越来越大的风浪。
质疑、恐惧、谣言纷纷扬扬，终于，有人上门指着杨戬和云华骂：“两个妖怪，离我们远点！”
并带来了全村人，要一起把他们赶走。
人族虽然有种种美好的品质，可却也有天生的弱点——对未知的恐惧。正因为对待生活无比的认真谨慎，那恐惧才更甚，才爆发出被害怕挟裹出的疯狂。
像父亲那样拥有强大心志的人毕竟是少数。
可即便是这样，人族终归还是有许多良善之人。
杨戬记得，有一些受过父亲母亲恩惠的人族，深深铭记着他父母的恩德，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急于害怕他们、赶走他们，反而趁着夜深，送来了他们全家的家当，换成了盘缠，苦心叮嘱：
“云华，天佑，带着孩子跑吧。你们身份暴露，早晚有一天会被他人忌惮，给孩子招来祸患。快跑吧，跑得远远的，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那样的画面，深深地印在杨戬的心中。也印在了云华和杨天佑的心中。
后来，为了不打扰人族的平和，他们又逃去了巫族，去了大山深处，去了森林中。
可再也没能过上当初那平静的生活。
流言就像是见风长的草，藏也藏不住，杀也杀不死，所有人都知道了，有个妖族和人族结下了姻缘，生下了一个杂种、一个怪胎。
到最后他们无处可去。
在杨戬整个少年时期的后半程，都被着那样颠簸流离、各族喊打的记忆所填塞。痛苦不堪。
直到十二岁的那年，妖族人终于找到了叛逃十二年的云华，和那个拐跑他们妖族女子的男人。
于是，又是一轮痛苦的折磨。
可这都不算什么了。杨戬早已习惯了他人的谩骂和折辱，哪怕妖族的小孩因为天生带了修为灵力，打在身上要比人族的小孩疼痛百倍。
他生来就是卑贱，命格如此，只能忍受。哪怕是为了代替父母受过，减轻他不小心暴露身份的愧疚，也可以。
可他没想到的是……妖族，这个曾经如此仰慕母亲的种族，竟对待自己的子女如此的残忍。
妖族人从来不打算只是辱骂他们而已。
那一天，杨戬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母亲被数十位妖族长老合围，父亲被活活打死，母亲也身受重伤。
冲天的火光在记忆里凝成一幅血染的画面。
杨戬抬手按了按眼睑。
回忆就像是一把钝刀，即使在他修成道体后漫长的岁月里发了白、褪了色，可依然能对准他心里最脆弱的角落一点一点地刺进去。
就像现在，遥远的岁月过去了，还是有人仅凭着自己这副和父亲一模一样的容貌，就能唤起无边的谩骂和羞辱。
可是，豹子妖的指控一点没错，句句属实：“你们都被杨戬这个小人给蒙骗了！他一定没告诉过你们，他是个半人半妖的孽种吧？他是不是骗你们说他是什么道门正统？我呸！我相信如果你们看到过他小时候那副模样，一定不会允许他玷污这高贵的天庭的！”
“那时候，根本没人愿意跟杨戬在一起玩，谁跟他在一起，谁的身上就会沾上脏东西！真的，各位天庭老爷们，我告诉你们，你们千万别跟他在一起，我敢保证，你们要跟他走近之后不出三天，必然倒大霉！”
“还有啊，要不是杨戬的父母生出了他这么个怪胎，我们妖族也不至于把他爹活活打死，把云华那个失了身的贱人压在山下，还不是因为有他这个污点在……”
白修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手里捏着的笔“咔嚓”一声发出脆响，折断了。
场上顿时安静下来。
其实不光白修听不下去，在座的所有人都听不下去了。
连本来兴致缺缺，只是闲来无事旁听一耳朵的哪吒都愤而起身，骂了一句：“有病吧这是？爷爷我跟杨戬待在一起同吃同住五百年，好得不得了！杨戬是孽种？那你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一脚把椅子踢翻，愤愤然走出了场外。
但除了哪吒，也有人露出了别样的神情。
真没想到战神也有那样不堪回首的过往啊……
某些人打量杨戬的目光，就添了点揣摩，添了点终于看到高不可攀的人跌落神坛的幸灾乐祸，还添了点不过如此的鄙夷。
嗨，原以为他多厉害呢，跟脚一直深不可测看都看不出来，原来是因为出身不好才藏着掖着啊。
可不嘛，我要是妖族和人族生下的孩子，我也藏着，那说出去多丢人。
有细碎的议论声如同涟漪般在角落里泛开来。
白修听到，他心里一痛，连忙转头看了一眼杨戬。
杨戬的神情还好，他半垂着眸，兴许是没听见，眼窝下透出一片深深阴影。
白修稍稍定了神。他转回头，目光犹如一把利刃，直直地望向中间的几个妖族，厉声问：“你们所谓的揭发杨戬的罪状，就这些？”
蟒蛇妖一愣，反问：“这些还不够？这儿可是尊贵的天庭啊，难道能容许杨戬这种人的存在？想想看吧，云华，贵为妖族的公主，却和人族的男子厮混在一起，可想而知她骨子里是有多么放.荡.下.贱！那杨戬的骨子里也一定……”
“够了！”白修冷声道。他恨不能一鞭子将这些人统统打死，可是现在动手，反而有心虚的嫌疑。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半晌冷笑一声，问道：“你们口口声声侮辱他、唾骂他，那我问你们，杨戬可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
这几个妖族齐齐一愣，蟒蛇妖回神，嘟囔了一句：“身是孽种，就是原罪。”
白修目光跟着他，一字一句反驳：“那我现在告诉你，一个人的出身、种族、血缘和这个人的品性、能力、功绩没有半点关系。”
“你们口中的人族虽然弱小卑贱，但他们却能够逆天而行，永不言败。洪水泛滥的时候，他们可以用自己的身躯筑成人墙，取得抗洪的胜利。高山拦路的时候，他们可以用自己的双手一点点挖出一条路来，愚公移山，百代相传。”
“几千年前，你们看不起的人族或许还在洪荒之中苟延残喘，可现在，他们已经成为洪荒中人数最多的种族！”
“我问你们，你们凭什么这么贬低他们？”
“而至于杨戬，我告诉你们，他的功绩是多少妖族人一生都难以追赶的。”
“正是他，平息了巫妖人三族之间经久不息的战火，拯救了多少战火中的生灵。也正是他，年纪轻轻之时就将修为境界提升到许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到达的境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