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在为这位天资超凡的师弟可惜，杨戬却在之后的几次并肩作战中，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尊精美的杀伐人偶之下，流淌着极其孤妄的血。
暴烈，杀伐，疏狂，豪纵，纯净，清泠……截然不同的特性糅杂在一起，形成了那副皮囊下极其鲜明的魂魄。
是的，纵然师尊说他已经无三魂七魄，商军的魂魄类法宝对哪吒也从来没有起过作用，杨戬却能肯定，哪吒是有魂魄的。
他的心还在。
此后的行军之中，杨戬多花了心思去关注这位师弟，从哪吒的只言片语和师门长辈的语焉不详之中，他慢慢拼凑出了一个令他惊骇的真相。
可是，师尊他们，知道哪吒的修为，其实从未被限制在金仙境吗？
杨戬想起偶然之下，他开天眼窥探到的哪吒的本源，和那不知被什么东西压制的境界，有些不知所措。
哪吒师弟这样压抑自己，若有朝一日全部爆发……
然而杨戬什么都没有说。
师尊和太乙师伯只是要我关照一下哪吒师弟，那么其他无关的事情，就不需要多提了吧。
就让师兄看看吧，师弟，你能走到哪一步呢？
杨戬眉眼凉薄，面上是对所谓天道的讽刺。
而这点讽刺，恰好入了罗睺的眼。
哟嚯，这方世界还是有几个顺眼的小崽子嘛。
罗睺指尖一弹，一点幽芒在所有人都没有发现的情况下，落进了杨戬眉心。
只有哪吒一个搞事预备役怎么行？
这种情况，当然是越多越好咯。
罗睺仗着别人此刻都看不到他，大摇大摆地跟在说要出去散心的哪吒身后离开了。
哪吒来了平日里和黄家兄弟比划的校场，抱着枪孤零零地站在场上，他看了很久，却没有哪一个嬉皮笑脸的少年会从不知道的地方串出来，嘲笑他长得像姑娘，然后接住他劈过来的长.枪，噼里啪啦就跟他打过了。
“天煞孤星都没你这么惨，小哪吒。”
“谁？！”哪吒猛地回身，向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
罗睺从屋檐下走出来，半身披了天光，面上神情却明灭不定。
“我么？算是你本来的主人咯。”
哪吒瞳孔一缩，胸口突如其来的热度让他神魂一震，他搜寻了所有记忆，却找不到对眼前人的一丝一毫印象。
“别想了，你想不起来的。”
罗睺抬手按了按哪吒的发髻，少年人因为他的接近而浑身一僵，却没有偏过头去。
神魂里的亲近，不是假的。
“你现在混的可真惨。”罗睺喟叹了一声，语气半真半假：“好歹跟过本座一场。”
“很快，你就能解脱了。”
黑袍人来无影，去无踪，在哪吒眉心滴上一滴精血，补全了灵源之后，哪吒便再也找不到他了。
天煞孤星？
哪吒握紧手中长.枪，明眸璨璨，那是浸染过血色的火光。
我偏不信命。
就知道会出大事！
杨戬以三叉戟撑地，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却仍忍不住喷出了一口血。
他无奈的想，这是不是对他故意不上报哪吒的异常，而得到的后果。
不过……
杨戬环视周围七零八落的天兵天将，被乾坤圈束缚住的李靖，被混天绫绑在一旁的李家兄弟，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假意被枪风扫了一下，然后就能开始划水，已经是相当不错的待遇了。
事情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杨戬心思雪亮，他本来就想得多，也极聪明，很快就能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位尊贵的天庭之主还在前方道，只要哪吒不再抵抗，一切便都既往不咎。
骗谁呢？
哪吒显然也是不信的。
不如说，他从来就不曾相信，所有的，所有的东西。
宿命也好，天道也好，统统都已经不在他眼里了。
融在神魂里的春和景明慢慢修复了灵珠上的裂痕，罗睺的精血补全了他的灵源。
压抑了多年的委屈、不解、愤怒、痛苦……
他终于可以不分对错的闹上一场，闹他个天翻地覆，闹他个星辰倒转，闹他个、日月颠倒！
素衣少年赤脚立在云端，他四周是斥责他桀骜，问责他不敬天道的满天神佛。
而那被问责的少年，冷眼看着这一切。
玉虚灵珠，人族重宝，天地本源……
可真是看得起他啊。
李哪吒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重要，他削肉还母，剔骨还父，剜目弃姓的那一天，就抛下了自己身为人类的一切，再不回头。
他天真的以为，能在九幽黄泉下，见到被他害死的挚友。
可黄泉不收他的魂。
他连鬼门关都进不去。
浑浑噩噩，重返人间，他的魂魄回到了本源灵珠之中。
他才明白，天地大劫已经开启，该来的，总会来。
谁让他是灵珠子，所谓“镇压人族气运的重宝之灵”。
他躲不掉。
可是，凭什么，他就要顺应天命呢？
敖丙做错了什么？
容色艳烈的少年悲凉的笑了笑，横枪而起。
——心性纯善的小白龙，唯一的错，大约就是，和他这个应劫之人，做了朋友吧。
然后带着无尽的绝望和痛苦，死在了最好的朋友手里。
敖丙，你叫不醒我时，是不是很害怕？
你那么怕疼的……
哪吒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戾气压了上来。
你们想要做的，我偏不如你们的意。
“哪吒无父，无母，无亲，无姓。”
“莲花为身，灵珠为魂，生既丑时，命犯千七杀劫。”
“诸位既言哪吒不念血亲，不敬师门，不通人性，不晓天和。”
哪吒勾唇张狂而笑，眉间鲜红的莲纹愈发艳烈，眼尾到发间逶迤出一道惊心动魄的猩红——
“倒不如让这灵珠碎了个干干净净，还了这一身孽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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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出了海，抬头便见天际盈满了红霞。
那红霞中是不祥的血光。
不好！
李建成心中惊道。
罗睺在搞什么，哪吒这是要与漫天神佛同归于尽的节奏啊！
李建成下意识攥紧了刚刚捞上来的玉佩，心想，恐怕更多的，还是没熄灭给小白龙殉葬的心思啊。
哪吒最恨的，约莫还是他自己。
那个，对敖丙动手的自己。
李建成以踏流光赶往南天门之上的战场，还来不及惊讶自己的身法什么时候这么熟练了，手下已经下意识催动神魂之力，帮助躺在春和景明里的小白龙加速苏醒。
神魂力量急速流逝，李建成在这时听到了他三哥哥的声音——
“速速醒来！”
神魂离体太久，他快承受不住了。
前方便是哪吒与满天神佛的战场。
李建成用尽全身力气，将被灵力包裹住的玉佩送进了包围圈。
有龙吟，从虚空中传来——
第96章 九歌千年踏洪荒（二十）
原本不动如山的漫天神佛, 在哪吒横枪之时, 心里就隐隐有了不安，但他们没有想到, 哪吒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将他们全部拉下来。
脸色大变之下想要离开，却发现自己被笼罩在红霞的范围之内，根本无法脱身。
——到底是太古洪荒流传下来的至宝。
红霞如海浪般在云端之上涌起，烈如血光, 看在他们眼里，就是湮灭的初兆。
哪吒的内心却极为平静, 他甚至还有心思和在红霞范围之外的杨戬对视, 示意这个便宜师兄赶紧跑路。
杨戬默默往后面退了几步，哪吒这会儿几近无差别爆发了，他还是不要上去自讨苦吃的好。
而正是站在最外围，杨戬清楚地看到了一点金色的微光不知从何而来, 穿透了盈满天际的红霞, 轻飘飘地落到了最中心。
而后，龙吟声起。
一条通体雪白的巨龙出现在红霞之中, 白龙仰天长啸，围着哪吒盘旋了数圈, 尾风将最前列的天兵扫了出去。
白龙的身形还有些虚幻, 似乎并没有实体, 它停下长啸之后，硕大的头颅缓缓垂了下来, 同已经愣住了的哪吒对视。
哪吒在听到那一声龙吟时，身体就已经僵住了。
他怎么会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
容色艳烈的少年，此刻完全没了先前的桀骜。
他只是极轻极轻的问，问此刻俯首在他身前的白龙：
“是你吗？”
少年的嗓音清透，却带着不自然的颤抖。
白龙颔首，随即身形一动，化作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
青年双眸是极其灿烂的金色，清俊的五官，让周围狼狈的诸天神明隐隐有些眼熟。
白龙化成的青年气息淡漠，只是看向那眉间点莲纹的少年之时，千年寒冰，化作绕指柔。
当年的小白龙若是长成，便该是这幅模样了。
哪吒怔怔想到，也就没有在意，那青年离他越来越近。
龙三太子踏空走到哪吒面前，半跪下来，一手轻抚上哪吒的侧脸。
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哪吒脸上，从那戾气凉薄的眉眼之中，依稀瞥见曾经披着红绫，拨开草木救他一命的少年灵动的影子。
